星空和黑夜
□三皮
走黑路的时候，仰头望到星辰，总是让人愉悦的。银河岸边没有芦苇，水上亦无孤帆，只是一派空旷，罗列其间的小岛，倘居住了旅人，他们可否看到邻居的坡屋呢？
我在明澈的冬夜徒步去访一个多年不见的酒友，他从一个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回来，带了我从来没有喝过的佳酿。但求一醉，妙的是竹林边的篝火，那是数年前的往事：松枝燃烧，烟发出泥土的清香，袅袅升入密林，鸫鸟也已酣眠，在鸫鸟的梦乡之中，大地是有翅的温床。
溪流入冬，不再呜咽，干枯的平原，茅草为幼童烧尽，斑驳地裸露在黑夜之中，横跨在两个村落之上的水泥桥，依旧坚挺。有人开门，有人闭门，灯火明了又灭，灯火亦话它的平生，星空和黑夜都是它的知音。
八岁那年夏天，我躺在驴车上，数星星，嘴里咀嚼藤条，吐出来全是绿色的颜料。星星比人聪明，你找到它，它就躲掉了，躲到你再找不到它的空间里去。去丘池的小路绵延不绝，仿佛永远没有终点，我是明知道丘池就在二十里外，明知道那里有炖出的鸡汤等待谗口，明知道竹马青梅，明知道黑夜的光明比清晨还要叫人宁静。
八岁那年夏天，我迷失在荒野之中，驴车所欲去的不是丘池，倒是驴的故乡。明知道的事情总是叫人失望。
水稻田里有蛙声，萤火虫也弥漫左右，萤火虫不是星星，星星捉不着，那么装一酒瓶的萤火虫也好。还有蒲公英，多好的蒲公英，哈气一吹，踪迹全无，渺茫的东西实在起来。渺茫的东西总是在黑夜里变得实在起来。
血在黑暗之中是看不到的，看到的是路侧的树，桑树？槐树？一棵，两棵。树从来不经过，它们看人经过，看畜生经过，看星星布满夜空，看星星坠落向无涯，看它们悄无声息地经过。人，但凡有一丝树的冷静，该多好。住在树上的人是幸福的人。卡尔唯诺的男爵八岁上树以后，一辈子不再下来，死也是攀了鹰的翅膀飞向无穷，我们看不到他的死，我们只看到他的消失。消失比死更其有趣。
似乎，托尔斯泰也是在一个星夜试图出走，经营消失，最后又被找回来，他可真的可怜。没有记录可以查找他在出走途中写下的黑夜，那会是怎样的黑夜。生命已是晚年，头上的星星不再绚烂，铁轨可以抵达银河吗？
最喜欢凡高的星空，他愤怒地画，晕圈晕圈晕圈，所有的星星都是晕圈，愤怒的晕圈。星空不愤怒，愤怒的是凡高，他非要有晕圈，才能够找到宁静。
小镇上的咖啡店还未打烊，檐廊下的撞球还未终局，有人来围观，更多的人不来围观，他们继续他们街道上的行走，是宴会刚散，抑或扶得醉人归，路灯也是星星，路灯和路灯谈判，明天，即十分钟后，我们去看望生病了的月亮……
十分钟前，老莫泊桑安排了皮埃尔与让兄弟两人先后出门，又在港口相遇，他们没有看到月亮，也没有看到星星。他们也许会去打最后一局的撞球。没有也许了，他们在黑夜之中分手。有酒等在黑暗之中，需要亲近他们的口。
渴望那瓶佳酿，我在星空下的黑夜中加快步子，生怕过久的停留，会在不经意间邂逅黎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