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德拉库拉的城堡也不过如此。 实在是一个太过热闹的旅游景点,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城堡周边的小贩,几乎磨尽了这里的沧桑和那本应弥漫于此的恐怖。倘若伯爵真的存在,看到这幅情景,大概亦会觉得无奈吧?我微微叹了口气,在这个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偏僻房间中遥望着落日的余晖消失在西方的山间。 “你是从哪里来的?” 忽然我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细微却清晰的声音。回过头,只见木制橱柜上,一只蝙蝠正大大咧咧地坐在那里。小小的爪子揉着眼睛,一幅还没睡醒的样子。 蝙蝠会说话实在是个难得的奇迹。我可不敢怠慢这位尊贵的大人,只好微笑着回答:“这对于一个旅行者而言可真是个难题。我刚刚才离开维也纳,那里有莫扎特的美妙音乐和茜茜公主的芳姿倩影。还有美丽的布达佩斯,多瑙河沿着布达山缓缓流过这东欧的明珠。然而追根溯源,我又来自遥远的东方。那里凝聚着五千年文明的沧桑……” 不过显然,我吟游诗人般华丽而富有激情的词藻并无法引起尊贵的蝙蝠大人的兴趣,他不耐烦地打断了我:“我说,既然你已经看到了我,能不能帮我个忙?” 说真的,我很难想象有什么事情连一只会说话的蝙蝠都办不到,需要求助于我这么一个扔到人群里就找不出来的普通女生。因而我倍感荣幸:“愿闻其详。” “我想去爱琴海看日出,你能不能带我过去?” “啊。”我露出讶异的表情,“我不知道一只蝙蝠竟然有如此之高的人文素养和觉悟。当然,我不是说兽类无法领悟和追寻自然的美丽,但……” “够了!”他几乎是在咆哮,“我是一名血族。就是你们所谓的吸血鬼!”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我早该想到的,吸血鬼城堡里会说话的蝙蝠……请原谅我那差劲的联想和领悟能力吧,尊贵的吸血鬼大人。我在这里代表全人类对您致以崇高的敬意。不过,相比日出,我想爱琴海的日落是更为著名的景色……”其实更令我无法理解的是,一个吸血鬼竟然渴望日出而非鲜血——要知道,就算面前的蝙蝠需要我贡献少量血液,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的,毕竟对于一个看着奇幻小说长大的人来说,遇到吸血鬼无论如何也比被蚊子叮更幸运。 蝙蝠似乎对我的态度颇为无奈。它气鼓鼓地抱着胸,有模有样地在橱柜上踱着步,表情生动可爱:“你觉得我能看日落么?”它咬牙切齿,“我在太阳底下连一秒都待不住!” 这倒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实,不过一秒都待不了未免有些夸张。我点点头:“那好吧,吸血鬼先生……” “我叫伊奥斯。” “那么我也要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夏祈,来自中国,大学一年级,现在正在进行充满激情与惊喜的中欧之旅。很荣幸认识您,伊奥斯先生。不过恕我冒昧,小说里都写吸血鬼的速度非常之快,我想您完全有能力自己……” “你还敢说!”蝙蝠一脚踢掉柜橱上的烛台。我低下头,不忍看这残忍的场面。那可是文物啊……“我曾经在欧洲大陆上过着漂泊的生活。但是有一天我厌倦了生命。所以我来到这里,那时伯爵还不像今天这样闻名遐迩,但我们很合得来,他也非常好客。于是我和其他的同族断了联系,在这里睡了好几百年,醒来之后忽然发现整个世界都变了。原来一听到我族的大名就胆战心惊的人类竟然整天拿着激光枪和雷达搜寻我们。满大街都是警察,一看到在夜里留连失所的人就找他们要身份证。我怎么可能有什么身份证?当然更没有户口!但最最要命的是……”他几近癫狂,“我没有那该死的护照和签证。你说,我去得了哪?” “您可以飞……” “飞你个头。就凭这个身体,还没飞到希腊我就先被太阳烤成干了。”它突然转身不屑地睥睨了我一眼,似乎在取笑我缺乏常识,可惜那个动作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 “总之……”它开始继续说了,“我需要一个人类作为主人。不是指契约上的,我是说名义上的。只有那样我才能以宠物的身份混上飞机。” 即使只是名义上的,能够有一个吸血鬼要给我当宠物,这也够让我受宠若惊的了。“那么,您为什么要选上我呢?” “你一看就胆子很大而且缺心眼,”他冷哼一声,“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我实在想不出这种情况下应该说些什么,只好叹了口气:“好吧。反正我也知道像我这样热爱生活、善良温和、遵纪守法、思想高尚、乐于助人的模范公民是不可能忍心拒绝别人的请求的。”我故意忽略伊奥斯脑袋上源源不断下滑的黑线,掏出飞机时刻表认真地查找,“从布加勒斯特到雅典的航班倒是有。不过虽说罗马尼亚和希腊并不是恐怖分子的热门目标,但我可没有信心骗过机场安检。或许我可以给您办个托运,但我也不敢肯定蝙蝠算不算在宠物托运的范围之内。也许需要防疫部门的检查。不过我可以保证,我们是不会遇到修改宪法之类的麻烦的……” “我才不要被一堆人类拿着各种可怕的仪器折腾。”他打断了我认真的算计。 意料之中的事情。“那么走公路倒是个不错的法子。”我将时刻表放回背包,换出欧洲地图册,“我们需要借道保加利亚,不过这耽搁不了多长时间。”毕竟整个欧洲也不过比中国大了那么一点。 “好吧。”蝙蝠懊恼地摇摇头,“我知道,欲速则不达。反正那么长的日子都熬过去了,我不在乎多等一段时间。” “那么既然夜晚已经来临,我们现在就出发吧。”我转身向门口走去,并示意伊奥斯跟上。但他并没有飞过来:“我说,你难道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去爱琴海看日出?我以为你一定会感到好奇。” 其实我老早就觉得好奇了,难不成这家伙真对蝙蝠干有着匪夷所思的向往?但打听别人隐私这种事情实在不符合我的风格:“如果你想说,自然会说。”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我不会让你白忙活的。虽然我并没有你们的钱币,但这个……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过时。”我回过身,此时站在我面前的已经是一个成年的男子。他的容貌很英俊,线条深邃,硬要我用比喻的修辞方法,可能和太阳神阿波罗有异曲同工之妙。他的头发是金棕色的,伏贴地散在肩上,浮着淡淡哀伤的墨色眼睛仿佛最珍贵华美的宝石。整个人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古希腊的雕塑复活了一般。当然十有八九他本来就是希腊裔。说实在的,这个俊朗的青年和刚刚那只蝙蝠的反差实在太过强烈,这多少让我感到有点不习惯。此刻他的手中托着一颗足有数百克拉,成色纯净到极致的蓝宝石。黄金雕刻的蔓藤纠缠着它,在整个坠子的顶部,刻着一个逼真的狼头。那确实是永远不会过时的珍宝。我想它就和时间一样年轻美丽。 “我觉得它会很配你。反正这个留在我这里已经没有什么用了,就当作你帮助我的报酬吧。” 显而易见伊奥斯并不是做生意的料,这违背了提前谈妥价格和货到付款的准则。不过身为受益者我当然没有什么立场指责他。我接过那枚宝石链坠,并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对于如此高傲的种族,拒绝他们的谢礼反倒是我的失礼。 “谁给你的定情信物?”我开玩笑。 他很认真地摇摇头:“不、不是。这是我们家族的象征物。我的父亲把它传给了我,他本来希望我作为他的继承者。但我……”他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如黑夜一般的眼睛变得更为深邃,或许是在怀念,或许是在感慨,谁知道呢?不过回忆对于人们来讲,总是重要而无奈的东西。因为,过去是无法改变的。 尽管以前曾在小说中看到过不少吸血鬼,不过为什么我碰到的这只就这么秀逗呢?难道果然是人品问题? 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我正坐在夜车上,不过它的目的地是罗马尼亚的一个边境城市。这也就意味着我们须要多倒几次车。伊奥斯闲闲地倚在我肩膀上,扑闪着眼睛。他不着急,我就更没有理由着急了。我往嘴里倒着软糖。周围有几道别有深意的目光。 “你说他们为什么要那么看着你?”伊奥斯小声问道。我没有回答,养只蝙蝠已经够古怪了,再让人看见我跟蝙蝠对话非得被送到精神病院不可。直到彻底确认已经没有人再关注我,我才低声回应他:“不是我,而是我们。或许他们怀疑我是个偷渡者。不过无所谓,我敢肯定我的护照和签证没问题。” 正在这时汽车忽然慢吞吞地停了下来。司机检查了一下:“发动机出了问题。” 出师不利。 车上的其他乘客开始窃窃私语,刚刚观察我的几个人站起身,将我围住。为首的男人声音低沉,他说的是带那不勒斯口音的英语:“小姐,你带着非常危险的宠物啊。” 现在应该说是祸不单行了。 我翻了个白眼。其他的乘客都注意到了我们,也许在他们眼里一场抢劫案正在进行。 “那个……不如我们出去详谈?”我好心地建议。 高大的男人思索了一下:“不要耍花招。” 真是的,我看上去像会耍花招的人吗? “怎么会出现这种事情?”跳下汽车的时候我无奈地向着伊奥斯问道。 “有吸血鬼的地方当然会有猎人。”他比我更无奈。 “你并不是黑暗世界的人吧?”猎人中一个金发女子用锐利的眼神盯着我。听了这话,似乎是首领的男人别有深意地望向我。那眼神弄得我很不自在。或许他们联想到了一场跨越种族,超越身份,背负着沉重罪孽的伟大爱情。毕竟这种桥断在影视中并不少见。但是现实和艺术之间可是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连严肃的吸血鬼猎人都能受到肥皂剧的熏陶,这是什么世道啊。 为了避免越描越黑的危险,我决定不出言解释。现在该让带着一只吸血鬼做宠物的好处凸显出来了。我打了个响指:“关门、落闸、放蝙蝠。伊奥斯,上。” 本来我还未开口蝙蝠就已经冲了上去,但听了我的话他摔在了地上。挣扎了半天才以人类的姿态站起来。知道自己不可能帮上什么忙,我躲到树下,欣赏着犹如电影特技般华丽的战斗场面。现在看来,将宝贵的暑假用于旅行绝对物有所值。 “打完了?”过了一段时间,正在用笔记本电脑聊MSN的我听到了脚步声。抬起头,果然是伊奥斯。他正捂着胸口,鲜红的血液从中汩汩而出。 “呃……”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像言情小说中的女主角那样撕下衣服就上前包扎。不过伊奥斯并没有让我的犹豫持续多长时间。他利落地从伤口中抠出一粒银子弹,随后伤口迅速愈合,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 “对于一个两千三百多岁的血族而言,这点伤害微不足道。”或许感到我的关切,伊奥斯好心地解释了一句。 这句话却让我心中一颤,某些不可思议的点滴倏忽间划过心间。两千三百年呐,我想即便是在血族中,这也是值得人敬畏的漫长岁月,漫长到让生命也变成一种煎熬,漫长到让**也变成一份厚礼。 “很久远的历史了,”我站起身,静静地注视着他,“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是一个繁荣与衰败的截点。” 他也看着我,眼神看起来安和而平静。但我能感觉的到那平静之下隐藏了多少波澜。我想我是猜到点上了,然而在得意的同时,我又开始后悔起自己的一时口快。就在我打算道歉的时候,他忽然开口了:“这是一种很可耻的行为,对吗?” 我很想装作没有听懂他的话。但伊奥斯哀伤而坚决的神情让我动容。 “我不这么认为。”我摇摇头,“如果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所有的人都想选择生命,但大部分人面前只有一个选项。既然得到了选择权,那么怎么做是你的自由。历史的前进必须以生命的枯萎作为代价。就算你留下,也无法阻止那一切。” “谢谢。”他轻笑了一下,“其实……确实无所谓。就算后悔又有什么用呢?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一切还是不会改变。毕竟那时我才二十多岁。即便两千多年的时间过去,我也还是那么犹疑不绝。” 实在不擅长这种场面,我咳嗽一声,转移了话题:“总之,你没事就好。” 然而这句话再次引发了漫长的沉默。 “其实就这么在战斗中死去也是不错的结局。”他突嘟囔道。 月光流泻在草木葱郁的林间,轻风在黑魆魆的林间穿梭,光与影的交错让一切变得梦幻起来。我们就这样对视了许久。最终,先开口的是我:“你说那些猎人会怎么离开?” “你问这个干什么?”伊奥斯的注意力成功地被我转移开。 “因为,”我叹了口气,“我刚刚听到了马达声。汽车已经开走了。我实在想不出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咱们怎么继续下面的旅程。” 显然伊奥斯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经过一番讨论之后,我们决定顺着小路先走一段时间。能够遇到当地人当然好,遇不到的话……反正伊奥斯本来就是夜行生物,有他垫背我也走得颇为闲适。 “希望我们接下来的旅程可以顺利一些,三天后维也纳金色大厅有一场莫扎特主题音乐会。我可不想浪费手中的门票。”实在觉得无聊,我随便找了个话题。 “莫扎特?”伊奥斯注意到了这个词,“听着很像是一种食品啊。” 我很好奇他的联想步骤:“是十八世纪末一位杰出的音乐家。不过你说的倒是也有道理。毕竟印着莫扎特人头的巧克力遍布奥地利大街小巷。” “原来是这样。”他用力点点头。 接下来我们都保持着沉默。数百年的代沟,果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决的问题。是伊奥斯睡得太久了呢?还是这个世界变得太快了? 忽然后方隐约传来了一阵警笛声。未等我反应过来伊奥斯已经变成了蝙蝠落在我的头上。我停下脚步,静静地等待着警车在我身前停下。 两位警察从车中走出,嘴里吐出一长串句子。反正对罗马尼亚语没有任何造诣的我是一句也没听懂。好在其中一位警察马上反应过来,换了英文说话。 “有人报警说一位东方女孩遭到了劫持。”看得出两位警察对我怀有高度的怀疑。 “啊,不过是一个误会,现在已经解决掉了。”我实在想不出如何完美地圆谎,只能毕恭毕敬地将红色封皮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双手奉上。一位警察接过,借着车灯仔细地检查起来。而另一位则饶有趣味地盯着我头上的伊奥斯:“你养了一只蝙蝠。” “是啊。蝙蝠毕竟是哺乳动物,有时候也是很通人性的。”我讪笑着。 警察狐疑地看着我,很明显并不相信。没办法,我只好使出最后一招。轻轻拍了拍手,我命令道:“来,小伊伊,打个滚。” 蝙蝠看向我的目光无比哀怨。但尽管心里面十万个不愿意,他还是依言飞到空中,勉勉强强翻了个跟头。 警察忽然颇为玩味地笑了:“你确定他不是一个吸血鬼?我们这里吸血鬼很多的。” 另一个警察终于把护照还给了我,看样子我不用受到拘留或者被引渡了。问清了我的目的地,他们很好心地提出将我送到附近的城市中去:“你可以从那里坐火车去雅典。” 这样的殷勤让我感到,其实特兰斯瓦尼亚人对于自己地区的吸血鬼文化很自豪。 我们到达城市的时候已近午夜。两位警察提出先帮我找个旅馆过夜。但由于时间紧迫,我谢绝了他们的好意。幸运的是,此时正巧有一辆开往雅典的列车途经这里。我将伊奥斯小心翼翼地藏在上衣口袋里,既无惊更无险地通过了安检程序。 列车里的人不多,大部分乘客都在打瞌睡。我挑了一个人比较少的车厢。两旁的景色疾速移动,仿佛黑夜的风吹动暗色的云彩。伊奥斯偷偷探出脑袋,无言地凝望着窗外的景色。 我知道我们距离雅典已经越来越近。那里的历史让人心醉,那里的景色让人神迷。多少人心怀梦想和希望涌向那里,渴望一睹文明古国的风采。而雅典,也从未让他们失望。 可是对于我们,这是一趟并不怎么轻松的旅程。 当人一个人,一步步走向死亡和毁灭,心中所怀的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又应该怀着什么样的心情? 知道自己不应该回头,也不想回头。但是,你对于生命真的不会有留恋吗? 其实伊奥斯,我很想问一问你。你是希望我们的旅程尽快结束,还是慢一些,再慢一些…… 到达雅典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清晨。为了避免伊奥斯受到阳光的伤害,我又穿了一件外套。 “雅典是没有东海岸的,要想看美丽而祥和的日出,最好的办法是到爱琴海的某个小岛上去。”我轻声说,“我可以现在就去港口。” 扣紧的口袋中一片沉默。 “但是,我想要再看一看雅典。今天。” 回应我的依然是漫长的寂静。很久之后,才听到一个含含糊糊的声音:“随你便。” 然而我们都知道,真正想最后一次将雅典的风姿刻印在心里的,并不是我。 白昼显然不是一个适合吸血鬼游览的时间。我随便找了家旅馆。厚厚的绒布窗帘被拉上的那一刻,光明被黑暗彻底隔绝,连同飞舞在阳光下的微尘一起消失在时间的罅隙中。伊奥斯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他的脑袋正巧背对着我。我走过去,用食指轻轻触碰着他的尖耳朵。 “你可以变回来啦。” “算了,反正我已经习惯了。”他轻轻叹了口气,气息中是委婉的哀伤。 或许当一个人,在离开故乡很久很久以后再回到生命旅途初始的地方,许多以为被抛弃了的回忆,便会如同繁花般纷至沓来,徐徐盛开。 不知道是不是萌生了一种近似于怜悯的心情,我竟然安抚搬地抚摸着他小小的身体。 “呀,要尊老爱幼啊,祈。”尽管这样说,但伊奥斯的语气中并没有什么恼怒的成分。 我苦笑着。那么我到底是应该“尊老”,还是要“爱幼”呢?如果不是刚刚的提醒,我几乎就要忘记,面前的同伴有着两千余年苍老的生命。但这些年月会给人带来什么呢?深邃的智慧?无尚的威严?美丽的容貌?富可敌国的金银财宝?无人可以违逆的至高权利?又或者,漫长的时间可以将“时间”这个词汇本身也模糊了意义? 我是在太阳即将落下时出发的。此时距离各大景点关门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我只能选择雅典卫城。这座古老的城邦被现代都市的钢筋水泥包围得密不透风,突兀地耸立在卫城山之上。于是两千余年的时光,终究是在大地之上刻下了这么一点痕迹。 因为黑夜还未完全降临,我先去了建于地下的卫城博物馆。本身就是淡季,又快要闭馆,博物馆中的人很少。管理员终于可以不用咄咄逼人地喊着“No flash,no touch” ,见到我她只是点点头:“要快一点哦。” 我找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伊奥斯,出来。” 蝙蝠探出头,在看到周围的景色时他的目光变得游移而迷惑:“祈,这是什么地方?”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已经反应了过来:“一切都变了……” 我点头:“是的,伊奥斯,一切都变了。” 他沉默了一下,随后苦笑道:“你是在嘲笑我吗?” “历史的脚步是不会为任何人停滞的,这我们都明白。”我闭上眼睛,“什么都在变。其实这没什么不好,因为世界需要变化。” 那些过去逐渐被风化、被侵蚀,在时间之神的手中被撵成支离破碎的粉末。如今它们仅仅存在于我们的回忆当中,存在于残缺不全的史料当中。我们只能在迷茫而陌生的环境之中尽力去分辨它们留下的气息,一点一滴都是安慰。 所以,我所唯一能做的,只是带你来到这里。带你来看,这些碎片。 “祈。”他叫我,“你记得那些历史吗?繁荣的雅典,还有它的覆灭。” “嗯。”虽然我并没有对希腊历史进行过深入研究,但相关典籍还是读了不少。 “对那些感兴趣吗?” 感兴趣吗?繁荣的雅典,强大的斯巴达。宏大的战争,持剑的勇士。鲜血与火焰的挽歌。一个文明的毁灭,一个文明的诞生。 “还好吧。”我绞尽脑汁地组织着自己的措辞,尽量以一种谦卑的态度回答,“要知道,我毕竟是历史系毕业的。所以……” 所以我们用一种近乎激动和崇拜的心情,透过被茫茫灰尘所覆盖的时间,回望历史。无论是毁灭还是杀戮,都伴随着一种重生与前进的狂喜。 “我明白的。”他打断我,目光在一瞬间变得安然而平和。但我并不敢肯定我的感觉,毕竟一只蝙蝠太小太小,想要阅读他的眼睛是一件无比困难的事情。 “祈,你知道吗?我的家族在雅典有着至高的地位。我有一个威严而能干的父亲,一个慈祥端庄的母亲,还有两个活泼懂事的妹妹和一个年幼却聪明的弟弟。” “我曾经是家族的希望。” “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以进入市政厅的大门为目标。以我自己的名义,走进去。我想让我的声音传遍雅典,我想把它建设成这个世界上最繁盛的国家。” “但是,在我拥有那样的能力之前,斯巴达人发起了战争。” 即便雅典拥有最先进的文化和制度,但面对斯巴达人健壮的战士和冰冷的刀剑,也只能节节溃败。最终,摆在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 要不然尽自己最后的职责,用血肉凝结的躯体去守卫故乡的城池。结局是,或者战死,或者成为奴隶。 另一个选择,则是顺从那个雅典城中隐居的吸血鬼的请求,加入暗夜的种族。 “从很久以前我第一次见到他开始,他就总是对我说,‘我很喜欢你,孩子。所以加入我们。你会发现你的一切抱负都可以在我们繁复森严的宗族中实现。你可以拥有永远’。我当然毫不犹豫地拒绝。然而当面对死亡的威胁,人的选择是会发生变化的。” “最终我选择了后者。” “我和我的创造者离开了雅典,离开了希腊,离开了巴尔干半岛。后来我去过许许多多的地方,包括你的国家。然而,我再也没有回到过这里。” 说完这些,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微笑道:“我说的这些,其实已经被你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了吧?” “也许。”我也不禁放松地笑了出来。仿佛多年不见的老友促膝长谈。我对历史有着一种天然的敏感,任何一个时间、地点或是人名,都能引发我无尽的联想,直到心中灵光一闪,我知道,就是它了,真相在这里。因此我轻而易举地理清事情始末,却愈觉沉重神伤。 一句对话不过小小的插曲,吸血鬼继续未完的叙述:“刚刚接受初拥的那段日子,我所有的精力都被学习新的生存技巧所占据。你知道,这在任何一个年代都不会很容易。但是当我逐渐成熟,开始有闲暇时间静心思考,我忽然发现自己的生命变得一片空旷。我的亲人和挚友都已永远离开,我的国家早已化为回忆,儿时立下的誓言成为泡影,少年的幸福如同虚幻的过眼烟云。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我本应该待在那儿,接受命运三女神为我安排的终局,但是我却不争气地逃走了。我重新赢得了生命,却输掉了一切。事实上,属于我的人生早已结束了。活下去的并不是雅典的伊奥斯,而是吸血鬼伊奥斯。” “在两千多年的时光里,我有过战斗,有过追逐,有过放弃,但更多的是思考和犹疑。活的时间越久,心就越发沉寂,生命的意义也越发模糊。我知道我活的比大多数人都要精彩,却总是不禁怀疑生存的意义。我开始明白为什么前辈们许多都以自绝为终局——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我强烈地思念故乡,做梦也期盼与她再次相逢。然而明明是最思念的,却也总是最不敢面对的。我回不去。我当初自己放弃了那里,现在我凭什么要求雅典摈弃前嫌,轻而易举地将我重新纳入她的怀抱?我也想过以迟到的死亡证明自己,换取她的谅解。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的终局只能被安排在那里。可是我发现,即便有了这样的想法,下定决心依然是无比困难的事情。为了活下去我付出了多少努力,但是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我依然要回到原点吗?我两千多年的血族生涯就要这么被否定并抹杀吗?最终我选择的是沉睡。我以一种无比懦弱的姿态逃避了一切忧愁烦恼。醒来之后我遇到了你,不知为什么,脑袋一昏,我竟然就这么……下定了决心。我要回去,我必须回去。” 伊奥斯的眼中泛起深情的温柔,那其中承载幸福也承载忧伤,故乡属于年少的我们,烙下的却是终生无法忘怀的印记。那纤细和怯懦的柔软思绪,全部属于呱呱坠地时第一眼映入的天空。 我用大拇指和食指将伊奥斯夹起,放到手掌中。我们在长长的展览厅中穿梭,仿佛飞鸟穿越流云,千年历史的梦幻隧道。金制的首饰和器皿依然光鲜亮丽,镶嵌的宝石依旧闪耀着耀眼的微芒。利剑和盾牌已经失却了锋芒,连鲜血都已经干涸。鬼斧神工的雕塑肢体残缺,伤痕遍布,但那优美的线条依然让人嗟叹不已。它们被人们小心翼翼地放置在玻璃罩中和丝绒上,受到最无微不至的保护。一个个独(河蟹)立而突兀。设计优美的天花板将它们和万尺之上雅典蔚蓝的天空永远隔离。于是不会再有美丽的少女吹奏青春的乐章,不会再有骑马的勇士在林中拉满弓弦,不会再有衣着华美的执政官在明亮的房间中纵横捭阖,不会再有热情智慧的民众,在热闹的街道上,在嘈杂的集市中,对着雅典娜,对着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欢歌雀跃。 过去已经失却,于是我们手中所剩的只有现在和对邈远未来的希望。 当我们重新回到地面上时天空中一片昏暗。古希腊神殿建筑的最高杰作帕提侬神殿在星空之下沉默地伫立。由于不允许游客进入,我只能在高台上远远凝望。其实对于不了解历史和建筑学的人来说,那里也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残垣断壁。沙砾和水泥板杂乱无章地堆砌在四周,让最后一丝肃穆和庄严也消弭于无形。两千多年的风雨和战争,早已将它昔日的风采侵蚀殆尽。精美的雕像和浮雕所剩无几,连庙顶都难寻踪迹,空余几根伤痕累累的廊柱。于是华丽的象牙雕饰、铂金、宝石、青铜和彩绘凝汇而成的五彩缤纷都成为了梦境。只有单调晦暗的灰白,合着穿越两千年的寂寞沧桑,接受着人们的顶礼膜拜。 手指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我低下头,伊奥斯尖锐的爪子刺入了皮肉当中。 “对不起。”他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悄然泛起在墨黑眸子中的些微激动稍纵即逝,“曾经神殿中供奉着雅典娜的神像。那是我们最好的雕塑家菲迪亚斯的杰作。不亲眼见到你无法想象它的美丽。黝金色的黄铜上镶嵌着美丽的宝石和洁白的象牙。高大和神圣,你只能仰视着它。” 我叹了口气,轻轻抚摸着他小小的身体,帮助他遮挡来自西方的夕阳余辉。 “所以,”他沉默了一下,然后释然地笑了,“的确已经两千多年了呢。” 我们最终在所有的光明都被黑暗覆盖之前离开。雅典卫城被我们远远抛在身后。那座经历了几千年风雨的城池静默地注视着我们的背影。未来皆是未知,谁也不知道自己能够存在到什么时候。 “伊奥斯。”行走在雅典城整洁安静的街道上,我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你抬头看看夜空。星星是不会变的。” 我的童年是在北京度过的,因此几乎从未在暗蓝的天幕上看到过群星的点缀。后来我又走过了很多地方。在那些有着纯澈空气的山野,我终于能够站在万分璀璨的星空下。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其实星空并没有变。至少在渺小的人类狭隘的视野中,它几乎就是永恒的。变的,只是我们自己而已。几千年前星星们用沉默包容着雅典的兴盛与毁灭,今日它们也依然用同样的光芒照耀我们。 “是啊。”伊奥斯很惬意地躺在我的手掌上,就像是享受着日光浴一般悠闲惬然,“星星是永恒的存在,是众神的化身。雅典的夜空永远是这样美丽,就和我离开的那个时候一样。” 感谢奥林匹斯山众神的庇护,我们到达港口的时候正赶上一艘开往希德罗斯岛的夜船。我知道那里有着美丽的海岸线,海鸥在天水一线间轻扬双翼。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伊奥斯。”在上船之前,我仍然忍不住出言提醒,“如果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伊奥斯露出一丝促狭的笑意:“知道么?以前我曾经尝试过独自踏上归途,但最终因为畏惧而退却。不过现在有了你就好多了。”他安静了一下,然后继续,“因为在女孩子面前反悔,是件很丢脸的事情,这么想着,就能勇往直前了。” “那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丢脸喽。”我嘟囔道,心中却仍有不忍。即便明知生命终将汇于死灭,生者又如何能抗拒伤感,不为死者哀悼心伤? 于是反倒换了伊奥斯安慰我:“不经历漫长岁月便很难理解生活的真谛。心越苍老,也越平静安详。原先我满腔热血,热情、坚毅、勇猛地战斗。现在我寂寞地思考,拥抱智慧和力量。哪一种生命都不是苍白的。其实活到能够直面死亡的时刻,也未尝不是一种幸运。”他长吁一口气,“或许,我也释然了吧。” 虽然买的是特等舱的船票,但我们并未踏足那个装潢豪华设施齐全的船舱。我和我的同伴来到甲板上,与兴奋的旅行者们一起看着陆地逐渐变得渺远和模糊。爱琴海的夜晚有着凛冽的风,在耳边时而温和时而狂暴地呼啸着,仿佛要割裂人的肌肤。有些时候我不得不紧紧扶住栏杆,来防止自己被风吹跑。 “去咖啡厅里避避难吧。”我的同伴窝在大衣里,面对狼狈不堪的我一边幸灾乐祸一边用充满怜悯的语气好心地建议。 好不容易周围的人都被大风吹到了船舱里,我却还是不能好好感受一下披星戴月行船爱琴海的浪漫情怀,人生就是这样无奈。 “好吧。”我答应着,转过身,向着有着温暖灯光的地方走去。 智慧女神雅典娜啊,您可知道您那虔诚的子民终于在漫长的流浪之后回到了他的故土,来迎接迟到了两千三百年的死亡?您可听到我的同伴温柔的心中近乎悲壮的哀鸣和悼念? 愿您赐福于我们。 咖啡厅的人很多,大部分都是买了甲板票的旅客。服务员皆彬彬有礼,微笑着帮助着这些疲倦不堪的人们,无论他们是否购买了店里的产品。看着这样的景象,我的心也会不由自主地温暖起来。或许无论多少年过去,人们心中的善意也都不会磨灭吧。 “你要是累啦就睡吧,我来帮你看行李。”伊奥斯爬到我的头上,翅膀以让人几乎感觉不到的力气拍击着我的脑袋,就仿佛正在安抚孩子的长者。 这个家伙什么时候也这么懂事了?我万分感动地摇摇头:“没关系,我不困。” “是嘛?”或许是感觉到了我的声音中充沛的精力,伊奥斯立刻恢复了本性。他的两个小爪子揪着我的头发,轻轻摇晃着,“那你就陪我来聊会儿天吧。” 真是任性的要求。 但此时我很乐意当那个纵容的人:“好吧……”然而我话音未落,一个有着阳光般漂亮的金色长发和笑容的小女孩就跑了过来:“姐姐,让你的宠物陪我玩会儿吧。” 她深邃的蓝眸中充满了单纯的渴望,我当然不忍心拒绝。随手把伊奥斯抛过去,我露出了奸商般的笑容:“随你们怎么**,给我留口气就行。” 伊奥斯不断扑腾着被一群孩子强行带离。我叹了口气,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要是刚才老老实实地待在口袋里哪有这么多事? 船是在次日凌晨到达目的地的。太阳尚未升起。来自旅店的大巴和几辆私家车接走了大部分旅客,最后只留下我和伊奥斯两个人。 “其实刚刚我很想抛下你和那些人一起走。”相信每一个来过爱琴海的人都无法拒绝那些蓝白相间的小屋。 “我看出来了。”伊奥斯投给我一个鄙视的眼神。我选择故意忽略:“我来想想怎么在日出前赶到东海岸。啊,难道我们要打出租车。这里的车费可是很贵的。本来石油上涨后中国的出租车就已经够贵的了,然而到了欧洲才知道什么是坑人……”我在一旁像个老太婆似的唠唠叨叨,于是直到背后的影子扩大到能够遮住一切光芒,我才意识到什么。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只见蝙蝠伊奥斯变大了不知多少倍,浮在半空中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我刚刚发现其实这个家伙长得挺是凶神恶煞,很有拍恐怖片的资质。 “是你主动骑上来还是我拎你去?” 我咽了口唾沫,心惊胆战地观察着他锋利的巨爪:“我主动骑上来。”其实我还真想试试骑蝙蝠的感觉。 怎么形容呢,就好像坐在巨大的滑翔机上一般。我想如果有人失眠,恰巧看见了我们,大概也会这样认为。风在耳边呼啸,让人大脑一片空白,仿佛真的成为了翱翔于天地之间的自由飞鸟。夜空架在头顶,似乎触手可及,又遥远得犹如彼岸。深蓝色的大海静卧在前方,与我们越来越接近。 “到了。”伊奥斯沉声提醒着,我们安全着陆。 “日出什么时候才会到来呢?” “不知道。”巨蝠在黯淡的光辉中化为了人型。这是我第三次见到伊奥斯本来的模样。他俊秀的容颜上浮现着完全可以称之为“温柔”的神情,“不过,太阳是不会迟到的。” 所以,等待吧。 我随便找了块岩石坐下来。刚刚一直处于极度的兴奋中,一旦平静下来,凌晨的寒意瞬时间涌上。我打了个寒颤,忍不住把大衣拉紧了一些。一件斗篷轻柔地披在了我的身上。天鹅绒的质地,黑色的外表,大红的内里,典型的哥特风格。 “这肯定不是雅典的特产。”我毫不客气地把自己裹在伊奥斯的斗篷中。夹杂的馨香的温暖萦绕在我的周身,于是寒冷渐渐褪去。 伊奥斯苦笑着俯下身,修长的手指拂过我的发丝,眼中是特属于长者的温和与宠溺:“送给你好了。有机会去查查它的产地,说不定还是文物呢。” “嗯,那我就不客气啦。”我打了哈欠。 伊奥斯的目光在我身上停驻了数秒,然后他转身行至海岸的边缘,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海的尽头。他挺拔颀长的背影融在了广袤而宏大的夜幕中,便显得渺小起来。 等待如此漫长,却又仿如白驹过隙。我想知道此时的伊奥斯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呢?是如我一般充满矛盾,还是波澜不惊如寥寥星海? 任何一个生命都是渺小的,又是伟大的。我们完整地承接了生与死的过程,承接了每一种痛苦、悲伤、后悔的经历和情绪。死亡似乎是简单的,因为它属于每一个生命。同时它又是晦暗和死寂的,它遭人畏惧和憎恨,因为它意味永别和终结。即便厌倦了一成不变的黑暗,即便对当年的选择念念不忘,即便对故乡的思念深邃入骨,即便知道永恒的沉睡毫无痛苦,即便意识到结束的时刻终将到来,又如何能轻易舍弃? 那是经历多少沧桑之后迎来的淡定,顺遂心意做出最艰难的抉择,立下最庄重的誓言? 我又将目光转向海面。爱琴海的颜色是纯粹的蓝,大海和天空仿佛水乳相融。黑夜也无法折损她丝毫的美丽。或许是因为那种蓝色太过纯净,没有一丝尘埃,一直延伸到人的心里。所以每次见到爱琴海,我都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被洗涤得一尘不染。 “对了,你不是要跟我聊天吗?”我忽然想到了什么。 对方沉默了一阵,随后轻笑道:“刚刚似乎又很多话要说的,现在却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了。” 又是一阵沉寂。 “其实有些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命运就像是坏掉的钟表。指针停滞了很长时间,但终有一天,还是会继续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转下去。没有永恒也没有逆转。但多出的这些时间里我并不是一无所获的。我认识了很多人,也经历了很多事情。然后有一天,我拥有了审视过去和面对未来的勇气。” “我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很伟大的事。但我并不认为我的生命是没有意义的,我只是以我自己的方式选择了生命的道路,选择了实现生命意义的方式。所以,我必须给我的生命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就像是我同族的许多前辈所做的那样。” 我看到一丝微弱的光辉在天海尽头浮现。仿佛一个契机,那萤火般的光明以无可遏制力量疾速扩展,就好像生命那势不可挡的生长,一下子就占据了整个世界。 “日出对于每一个血族都是神圣的信仰。我们为了活得更久,而舍弃了真正的生命源头的施与。然而总有一天,我们仍然要回归到最本质的生命中。” 万道霞光从碧金色的大海中迸射出来,将那轮色彩炫目面容柔和朝阳托起。于是黑暗仓皇隐没,天地间只剩下无所不在的温暖光芒和轻柔微风,纯粹到混淆了梦幻和现实的区别。伊奥斯的身体也燃起了金色的火焰,明媚绚丽得让人分不出那是阳光的恩惠还是吸血鬼生命与灵魂的燃烧。 “所以,夏祈,我最想对你说的是,谢谢。” 我看到伊奥斯漂亮的微笑绽开在唇角,他的目光穿越彼岸,沉静安然。在金辉中染上一种迷茫的美丽。 那是生命之美,亦是死亡之美。 因为太过美丽,所以注定只能是昙花一现。 当一切重归平和之后,所余的不过是一把齑粉,被风一吹,也就散了,再也寻不到丝毫踪迹。 我忽然感到一阵空虚,因为我与我的朋友无法延迟的诀别。我甚至没能给予他一个郑重的道别。但我并不感到悲伤。毕竟并非所有的死亡都是悲伤而绝望的,这不过是生命的必然,是生命臻于完整的唯一方式。我的朋友曾经为了逃避死亡而选择与光明殊途。两千三百年后他又回到了故乡,将自己残缺的过去与未来拼合成完美。我应该为此感到欣慰,即便对这一切我仍旧无从评判,毕竟生命与死亡的话题对于现在的我而言依然太过沉重。我只能继续安静地欣赏着爱琴海的晨熹,心中难以言喻的震撼也被自然之母抚慰成一片清明。白昼已至,寒夜消褪。但我依然紧裹着那件披风。伊奥斯送给我的宝石在我贴近胸膛的口袋中安睡,散发着淡淡的清凉和深入灵魂的温暖。冥冥中我仿佛听到了生命绽开的声音。 直到阳光如利刃般毫不留情地刺痛我的双眼,我才终于站起身。最后一次看了我的朋友离开的方向,然后近乎决绝地转身离开,步履平缓。 我没有回头。 过去的便已经过去,逝去的亦不再重回。这个世界如此宽广,多少人诞生又离开,如接力一般传承生命。我只能目睹着他人的旅途终结,以残忍而温柔的方式在我心中刻下永不磨灭的痕迹。但我的旅途并没有结束。我只能,也必须,继续走下去,走下去,直到历史和生命都化为尘埃的时间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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