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咱们,是有的。” 姬婴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太祖皇帝季武开国之际,与咱们的先祖是结拜兄弟,因此许了姬家永世的侯位,但事实远不止此——太祖无法生育,没有子嗣,出身草莽最后成就一代霸业的他,也没有其他亲戚。所以,他与你先祖商议过后,从姬家抱走了一个刚出世的孩子,那个孩子,就是后来的慧帝。虽然此事对外做了保密,但太诅临终之际,将真相亏知给了慧帝,自那以后,慧帝重用姬姓臣子,令姬家一时风光无人能及。” 雷声里,琅琊缓缓道来,声音虽然虚弱,但语调沉稳,极具信服力。 “慧帝临终前,将这个秘密传给了孝帝。孝帝又传给了檀帝。檀帝传给了先帝。因此,此秘密对于皇族来说,一直是心知肚明的。昕谓的连城璧,其实指的就是这一点皇家血脉,只要璧国仍存,就没有我们姬氏沦亡的道理。但是,先帝……去违背了承诺。” 说到这里,琅琊冷冷一笑,笑容异常冷酷。 “因为,他太喜欢王家的那个女儿了,喜欢到,都忘记了自己原本应该姓姬!” 荇枢登基后,定年号嘉平。嘉平六年,王氏小女臻姬入宫,原本只是小小一位美人。但荇枢对她一见倾心,恩宠备至,一步步地从美人封到贵人,再封到了皇后嘉平九年,王氏诞下一名皇子,就是后来的太子昭荃。 “王氏得宠之际,整个王家都跟着鸡犬升天,尤其是王父,掌握着璧国七成的权力,对姬家进行打压。你父懦弱,毫无主意,最落魄时,除了侯爷这么一个封号外,没有任何实权。我眼看着姬氏没落,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因此,从姬家重新送一位继承人上位,就成了非常急迫的一件事情。当时我正好怀了你,昕以,我原本的打算是送你进宫,但没想到,你一生下来便有心疾,几乎夭折。大夫说,若不能好好调理,连三岁都活不到。我一时心软,就舍不得将你送走,更何况在王氏专权之下,若宫中有其他皇子出世,是会受苦的。就这样,我又等了一年。嘉平十一年,我有了昭尹。” 姬婴忍不住问道: “所以,你对先帝进行逼挟,让他不得不承认了这个儿子?” “没有。我怎敢威胁先帝?我只是收买了他身边的太监,安排先帝有了一场湖边听歌的艳遇而已。但当时荇枢所有心思都在臻妃身上,虽然临幸了那名宫女,可转头间就忘了。不过没有关系,十年后,我自会提醒他想起来。为此,我对当时不受宠的云妃,也就是如今的太后许诺,只要她收养尹儿,她就是下一任的皇后。我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就等尹儿出世,可冷他刚出生,我都没来得及好好抱抱,就被匆匆送进了皇宫,过了十年的苦日子……”琅琊说到这里,眼泪涟涟, “我对不起他……但是,我也没有别的法子。咱家当时,一个能光耀门楣的人都没有,文不成武不就的,科考落榜也就罢了,外出打仗,镇乱平反,也都是王家去的……所以,我手头唯一的王牌就是慧帝的那点血脉,我也只能用这种办法了。” 姬婴心中唏嘘,但睑上依旧平静,伸出手轻抚母亲的头发,动作极尽温柔。 琅琊抓住他的手,欣慰一笑: “幸好,你后来一点点地长大了。我用尽昕有心血栽培你,而你,也完全没有辜负我的期待,比我想像的还要出色,娘亲我,真的……真的为你感到骄傲。但是,你越出色,获得的赞美越多,我对尹儿的愧疚就越多。因为怕王家察觉,所以那十年里,我愣是没有帮他一次,而十年后,当时机或熟我示意太监将他领到荇枢面前,听说他连字都不认识时,我的心,就像被无数刀割一般,痛得无以复加……所以,婴儿.我要你答应母亲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你此生,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无论世事如何变化,你都要保护你弟弟。要全心全意地帮助他、辅佐他,把娘和姬家所亏欠他的,通通补偿给他!” 琅琊注视着自己这个被外界号称白泽转世的、文才武功见识智谋无不超凡脱俗、孝顺谦恭从来对她没有半个不字的儿子,纵然答案已在意料之中,但仍一字一字、异常严肃地问道:“你……能答应吗?” 是了。是多少年前的暴雨之夜。在母亲床头殷殷守护,看她气息微弱生命流逝,悲不能言,而她临终前,告诉他的那番话,仿若尖刀割断筋骨,仿若血肉重新揉筑,一瞬间,天崩地裂,万劫不复。 昭尹……竟然……是他的弟弟……亲弟弟……而所谓的连城璧,竟然不是真金白银的财富,而是皇家血脉……若非他身在局中,必须要知道真相,否则再怎么荒诞离奇天马行空,恐怕也不会想到,世上竟然有这种事……面对垂危的母亲,面对有关整个家族甚至整个国家的秘密,姬婴……屈服了。 他也只能,选择屈服。 “孩儿……谨记母亲教诲,终我一生,必全心全意辅佐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琅琊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一直吊着的那口气,也慢慢地散开了。 姬婴忽然想起一事,抓住她手急声道: “等等,娘!皇上是我弟弟,那他怎能娶姐姐为妻?” “你姐姐她……已经……”琅琊的瞳孔开始涣散,接下去的话,便说得几不可闻, “……了……” “什么?娘!你说什么?姐怎么了?她到底怎么了?娘!你醒醒!你醒醒!娘!娘……”始终谨记教诲要求喜怒不形于色的姬婴至此终于崩溃,急切地抱住母亲,想从她口中再多知道一些,然而一切都已经太晚,琅琊的手无力地挂了下来,停止了呼吸。 二月初十,大雨,姬氏主母琅琊,薨。 “姬忽怎么?”听到这里的曦禾,也按捺不住心头的震惊,从床上跳了起来。 “姬忽怎么了……”姜沉鱼复述到这里,转头瞥了昭尹一眼, “我想,皇上才是知道得最清楚的那个吧。是不是?皇上。” 昭尹在姜沉鱼讲述琅琊临终前的遗言时,一言不发,仿佛整个人都已经麻木了一般,此刻听到姜沉鱼问,也只是冷冷一笑: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那么何必要我来说。” “好。那么就还是我说。如果我说错了,还请皇上更正。” 昭尹冷哼了一声。 姜沉鱼转向曦禾:“夫人,你见过姬忽吗?” 曦禾摇了摇头:“我认识小红……姬婴的时候,姬忽,已经嫁了。” “那么你入宫后呢?” 曦禾嘲讽地美了笑:“入宫后,我连自己都不见,更何况是见别人。”这话虽然说得讽刺,却是实情。曦禾入宫后,终日里寻欢作乐、醉生梦死,恐怕是是连自己都忘却了。 “和你一样,我也没见过姬忽。”姜沉鱼又将目光转向了昭尹, “这位名扬天下的贵嫔,始终活在别人的传说之中,这宫里头真正见过她的人,我查过了,一个都没有。皇上,你说奇怪不奇怪?一个皇妃,竟然谁也没见过。一个皇妃,还可以不给太后请安,不参拜皇后。就算他们姬家权势再大,这样的行径也太过奇怪了吧?” 昭尹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根本不给予任何反应。 姜沉鱼淡淡一笑: “于是我就派人她从入宫前开始查。姬忽是姬家的长女,相貌平凡,但天资聪慧,写得一手好文章。那篇《国色天香赋》我也看了,的确是让人惊而销魂的佳作,也难怪皇上一见倾情,当即去姬府提亲。怛现在看来,那倒更像是一场作秀了,要让一个无依无靠出身卑微的皇子,最快地得到权势——还有什么比娶大臣的女儿更快捷?而从嫁给皇上那天起,姬忽就再没有存外人而前露过面。甚至……九月廿五,连淇奥侯下葬,她作为亲姐姐,淇奥侯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也没有到场。” “是啊,这是为什么呢?”曦禾忍不住追问。 “为什么啊……我也想知道呢。没办法,既然人不来就我,只能我去就人。但我不敢去端则宫.第一无船,第二太过招摇,宫里头耳目众多,万一被皇上知晓了,我岂非就前功尽弃?昕以,我只好拜托薛采,帮我去姬家走了一趟,到姬忽曾绎的闺房,带了她的诗稿给我。这一拜读,我吃惊地发现,一篇号称是八月初二那天姬忽醉后狂草写就的《长央歌》,落款竟是嘉平廿六午。” “你的意思是那文章是她五年前写的?” “是。” “怎、怎么……会这样?”曦禾惊呆了。 “姬忽的才名是伴随着无与伦比的传奇才变得那么难以企及的。但事实上,真要说到天下第一,有才的人还是比她多的。她强就强在让一个帝王都为她倾倒了。世人最擅长的就是跟风,既然皇上都说好了,他们能不跟着说好吗?昕以,但凡有她的文稿流传出去,都被争相抄录。可细究起来,她流传在外的文稿并不多,加起来也不到十篇。在出嫁之前的,除了《国色天香赋》,就没有别的了。但薛采带来的诗稿说明了一个事实——她婚后流传出的那些文稿,是她出嫁前写的。也就是说,她出嫁后,再也没写过东西。再结合种种诡异的现象,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姜沉鱼深吸口气,缓缓说出了答案, “姬忽已经死了。” 曦禾惊呼出声:“什么?” “姬忽是皇上的亲姐姐,她不可能真正地嫁给皇上,而且,如果卫玉衡没有撒谎的话,他与姬忽本该是一对儿。姬家为了夺回昔日的荣耀,为了成全新的帝王,所以,牺牲了自己的女儿。” 轰隆隆——窗外的风雨,像没有明天一般的肆意凌虐着,豆大的雨点,敲打着脆薄的窗纸,让人觉得下一刻,它们就会破纸而入。 寒夜如此彻骨,而室内的三个人,久久不言。 突然的,一记轻笑幽幽地响了起来,接着,变成了冷笑、嘲笑,最后放声大笑。 姜沉鱼和曦禾一同抬眼望过去,就见坐在桌旁的昭尹笑得五官扭曲,极是可啼。 曦禾不禁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们一个愚蠢无知,一个自以为是,所以演的这出逼宫戏,拙劣荒诞,真是好笑啊好笑!” 曦禾面色微变,有些乱了: “你说什么?” 昭尹根本看也不看她,只是径自盯着姜沉鱼阴笑道: “姬忽已经死了?真亏你能异想天开出这样的桥段出来,真是太好笑了。真当这满宫的人都是死人不成?真当这天下都是死人不是?” 姜沉鱼并不慌乱,依旧神色镇定,目光清明,淡淡地开了口: “那么你告诉我,姬忽在哪里?”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有本事就自己去查啊!你不是很厉害么?连连城璧的秘密都挖出来了,那么四国……”昭尹突然收口。 但姜沉鱼没有放过他这一瞬的失言,立刻道: “四国谱?姬忽难道与四国谱有关?” 昭尹紧紧闭上了嘴巴。 姜沉鱼盯着跳跃的烛光,默默地出了会儿神,然后悠然一叹,道: “我明白了。” 曦禾看看昭尹又看看她: “明白什么了?” “我有一个一直未能解开的疑惑,现在,终于明白了。”姜沉鱼说着瞥了昭尹一眼,扬唇一笑, “还真要多谢皇上提醒啊。” 昭尹的脸变得很难看。 曦禾追问: “你到底明白什么了?” 姜沉鱼直起身来,以嫣红的烛光为背景,以窗外的风雨为配乐,扬起她流金泻玉的长袖和裙摆,盈盈而笑: “我明白了一个事实——既然连城璧可以是一个人,那么四国谱,为什么就一定要是书?” 最后一句话,回响在空荡荡的皇后寝宫内,又一记霹雳闪过,照得昭尹的睑,极尽苍白。 “我父收买翰林八智时,并不知道姬婴和皇上原来是亲兄弟这个秘密。因为他只能裁赃姬氏贪污祸国,并搜罗了一大堆国库钱财不知所终的证据,他以为,他是凭借那个强有力的证据令皇上动摇的。但事实是否如此呢?” 姜沉鱼眼底泪光闪烁,声音也一下子变得悲戚起来。 “在薛采被派往江都赈灾之时,为了钱他可以说是想破了头颅.他一开始的目标并不是欺诈关东山,而是从姬家拿钱。可是,最后的事实是——姬家没有钱。不仅如此,它还没有权。是不是很意外?明明在这个王、薛两家都已消亡,姜家韬光养晦、姬氏一枝独秀的现在,他们,竟然无权也无钱?怎么可能?经过一番彻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公子刻意所为。他与琅琊不同,琅琊为了复兴姬家,无所不用其极,甚至纵容族人弄权枉法,最后虽然令得姬家重新辉煌,但内部也干疮百孔,污秽不堪。而公子接手姬家后,开始逐步清理门户,因为他做得太好了,所以表面上风平浪静,没什么人祭觉得到,等人们察觉出来时,已经被纷纷撤了官职丢了权力——这,就是姬婴。” 昭尹发出一声嗤笑。 姜沉鱼直直地凝望着他的眼睛,轻轻道:“皇上,你说我与家族决裂的行为让你非常感动,那是因为你从我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在你纵容我父除去姬婴之日之时,你等于,也和姬家彻彻底底地决裂了。” “我为什么不能与它决裂?”昭尹眼中露出极其憎恨的表情,眼角抽搐道,“就凭我身体里流的是姬家的血吗?真是可笑!琅琊,好个伟大的当家主母,为了家族,居然牺牲自己的儿子!十年!我在凤栖湖旁那个荒废的小屋里住了整整十年!缺衣少食,受尽屈辱!是谁让我变成那样的、又是谁在我出生之前就把我的命运安排好的?好,既然他们推我坐上这九五之尊的宝座,就该承受相应的后果。他们以为我会感恩,报答他们?做梦!我之前羽翼未丰,所以还得倚仗姬婴,但现在不一样了,天下都是我的!权势也都是我的!我所受过的苦难,我要一点点地讨回来。区区一个姓氏算什么?生了我却没有养育我的父母算什么?本该走我的路却被他侥幸逃过一劫的哥哥算什么?通通通通算什么?算什么?” 是多少年前,一盏孤灯照着暗室,照着那人眉目癫狂,冲他嘶喊—欠我的,欠我的,你一生一世都亏欠我的! 姜沉鱼看着昭尹嘶喊,也不劝阻,就那么淡淡地看着。 昭尹……当年是不是也对姬婴说过同样的话呢?存他决意抢走曦禾时,当姬婴得知消息后冲人皇宫找他对质时,是否,也是他的这一番话,令得姬婴最终心如死灰? 人,与人,果然是……不一样的啊…… 有那样的公子。 也有这样的帝王。 姜沉鱼忍不住苦涩一笑,低声道:“是啊。因为太过痛苦,因为太过沉重,因为与他们的意见相左、道路不同……我们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舍弃了家族,只有公子,明明最是鄙夷佝私舞弊的行为,明明最讨厌贪财好色的陋习,但因为那些都是他的亲人,所以,他默默地将重担接了过去,坚持着,没有放弃,并用自己最柔和的方式,改变了冢族……这,就是你、我,和他的差距。” 昭尹眼角一抽,似被最后一句话给击中了。 “既然姬家没有贪污,那么国库的钱哪里去了呢?”姜沉鱼将话题重新转了回来, “九月廿一,我在凤栖湖竟然看见了从端则宫中划出来的一只船,船上有两人,一人就是鼎鼎大名的衰翁言睿。” “什么?翁老来过皇宫?”曦禾又是一惊。 “我当时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言睿会不声不响就进了宫?为什么言睿进宫后不找身为旧识的夫人你,而去的端则宫?为什么言睿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是在给公子做法事那天回来……我怎么也想不通。现在看来,却是我当时太过关注言睿,而疏忽了近在咫尺的另一件事——第二人。” “第二人?” “是。当时小舟上,有第二个人。但因为她当时操着桨,又身材瘦小容貌平庸,所以我以为是端则宫的宫女,就没放在心上,现在才知,大错特错——那人,就是姬忽。”姜沉鱼转向昭尹道, “我说的对不对?皇上。” 昭尹冷冷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姜沉鱼于是继续道:“正如我之前所说的,连城璧都可以是人了,为什么四国谱就一定要是书呢?国库的那些钱去了哪里?皇上身边像田九这样的暗卫可不少,是谁在替皇上训练死士?是谁在遍布情报网,让江都九月十九发生的事情,在两天后就专到了帝都?当把这一切连起来后,一个答案,就变得十分清晰了……” 曦禾颤声接了下去:“是姬忽……姬忽就是四围谱?” “确切来说,是言睿。姬忽,也许是他的弟子,也许是他的情人……这个现在还不能肯定。” 昭尹冷笑道: “怎么?这世上还有皇后不能肯定的事情么?皇后不是无所不知么?” 姜沉鱼没有被他刺激到,很平静地回答道:“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查出来。” 昭尹再次闭上了嘴巴。 姜沉鱼不再理睬他,而是转向看曦禾:“我继续说,告诉你三月廿九那天,为什么公子,没有赴约。” 她终于说到了曦禾最在意的问题.曦禾的眼睛一下子红了起来,紧紧揪住胸前的衣襟,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看见这个样子的她,姜沉鱼心中暗暗一叹,分不清自己是怜惜多一点,还是哀伤多一点。只有一点很肯定,造化弄人,命运经常会很残酷,无论是对她,对曦禾,还是……对姬婴。 “三月的某天,昭尹出宫看见了你,然后,他就决定要你。” 曦禾咬住下唇,昭尹当日的话语于此刻在脑海中重现,跟姜沉鱼的话重叠在了一起,分毫不差。 “那是春寒料峭的三月,你在湖边洗衣服,穿得很单薄,鼻子和手都冻得红红的,然后从身后摸出一壶酒,喝了几口,再接着干活……你当时很专注地在洗衣服,完全没有看见路旁马车里的我,怛我却隔着车窗一直在看你,一直一直看着,从那时候起,我就对自己说,一定要得到你。 “但他同时也知道,你和姬婴的关系,所以,他故意将此事告知了姬夕。” “……所以,几天后,朕召姬夕入宫,跟那老匹夫说,联要他儿子的情人。” “姬夕回去告诉了公子,公子自然是大惊失色,坚决不允。因此,他连夜写了封信,派崔管家送给你,约你于三月廿九在杏子林中,等他。” 曦禾的视线一下子朦胧了起来,泪水涌上来,将眼前的一切尽教遮掩。 而姜沉鱼心中也极不好受,那天崔管家跪在她面前倾吐当年旧事时的表情,她一点儿都没有忘记,风烛残年的老妇人,就那么屈膝跪在冰冷的地上,一遍一遍地扇着自己的耳光,哭得痛不欲生……“我对不起公子!娘娘,我对不起我们家公子啊!”崔氏一边拍打着自己的胸膛,一边痛哭道, “公子信任我,让我去给曦禾姑娘送信。我也送了,但我回来的路上,越想越害怕,怕公子就那样带着曦禾姑娘远走高飞,抛下我们一大家子的人于不顾……于是,回到府里后,我就去暗中监视公子,看见他果然在收拾行囊,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老婆子我不是人啊!我在那一刻鬼迷心窍了啊!我就、就、就去告诉给了老爷!呜呜呜……” 听到这个消息的姜沉鱼虽然心头无比震撼,但仍是朝崔氏伸出手去: “崔管家,你先起来,有什么话,好好说……” “我不起来!我不起来!我做了那样的事情,背叛了公子对我的信任,强行拆散了他跟曦禾姑娘,我不是人啊……” “那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崔氏抬起满是眼泪的老脸,哽咽道:“我告诉老爷后,老爷就让我把当时在京城所有宗家分家的人都找来,他们连夜开了个会。而他们开会时,公子跪在祠堂里,看着老夫人的牌位,一动不动,就那么直直地跪了一夜。卯时时,他终于站了起来,我知道他这是要走了,就连忙去通知老爷他们。所以,当公子从祠堂里走出来时……” 当姬婴从祠堂里走出来时,先是看见了一点光,那是一支火把,被握在一个人的手中。风很大,火光摇摇晃晃,有那么一瞬间,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然后,第二点光,第三点光……无数点光,先后出现。 光源们聚在一起,照亮了夜,也终于照亮了持火把的人的脸。 姬婴惊呆了,他不禁后退了一小步,看着院子里一个接一个走过来的人,他们全都拿着火把,静静地望着他,每一双眼睛,都仿佛在无声地指责他。 而人群里最初出现的那个人,慢慢地朝他走过来,一步一步,好生蹒跚。那人走到跟前,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一撩衣摆,屈膝跪了下去。 姬婴连连后退,双目赤红地看着那个人,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跪下去的那个人,是姬夕。 足他的父亲! 是他老迈龙钟、百病缠身的老父亲! 他的老父亲,就那么一边拿着火把,一边仰起睑来,开口,每个字都像一把刀,柔软却致命:“婴儿,你,不能走。” “扑通——” “扑通——” “扑通——” 双膝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 姬婴惊恐地转身,就发现那些拿火把的人,通通跪下了,跪成一圈。乌压压的人头,和跳跃的火光两相映衬着,那场面极其震撼,也极其的……伤人。 “公子,你……不能走啊!” 上百人同时呼唤是怎么一个景象? 上百人同时跪在地上呼唤,是怎么一个景象? 上百个骨血相连的亲人们同时跪在地上呼唤,又是怎么一个景象? 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永远无法想像。 那是一场兵不血刃的毁灭。 毁去了一个因对官场心灰意冷、想要带着情人远走高飞、远离纷争的少年。 夜风凄冷。 春寒料峭。 姬婴站在漫天的火光和乌压压的人头中间,身后,是摆放着列祖列宗牌位的祠堂,身前,是一脉相承的至亲,而离此地数十里外的杏林中,一无所知的少女正在满怀期望地等待……他抬起头,仰望着黑漆漆的天空,然后,一点一点地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婴儿?” “公子?” “哈哈哈哈……”所有人的呼唤他都已经听不见,他只是笑,笑得眼泪都快流下来,然后用一种有些迷离有些困惑有些凄凉又有些哀痛的声音,轻轻地问了老天爷一句话: “只因为当年送走的那个不是我么?” 这句话不完整,少了半句,但无论另外半句是什么,都不重要了……是多少年前,跪在灵位前,沙漏流淌,夜月消隐,终于做出任性的决定,什么都不再顾虑,什么都可以放弃,也要去找某人,从此远离天涯,再不归来;是多少年前,推门的一瞬,被熊熊火光映伤了眼,火光中,年迈的父亲走出人群,对着他,扑地跪拜。 “公子问完那句话后,就笔直地向后面倒了下去,倒在了地上。我们吓得连忙把他抬进屋,那时他心疾发作已经昏迷不醒了,然后就一直昏迷,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他终于醒了,我们很高兴,可无论跟他说什么,他都不回应。他就那么直直地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天空,一句话都不说。”崔氏说到这里,眼泪又是一阵汹涌, “就在他昏迷的那几天里,我听说曦禾姑娘的爹欠了好多钱,没办法就把女儿给卖进了宫里头。作孽啊……我老婆子作孽啊……如果那天我没有告诉老爷,公子就带着曦禾走了,他就不会这么痛苦了,他和曦禾就都能幸福了……我为什么要去告密啊?为什么啊?虽然公子后来半句责怪的话都没对我说,但我知道,他心里肯定在恨我,我对不起公子,我对不起他……” 呜咽的哭声,从崔氏身上逐渐消退,在曦禾身上逐渐清晰。 姜沉鱼眨一眨眼,自己原来还站在恩沛宫中,讲述这段对她来说最心乱如麻的过往,身前哭泣的人仍有一个,却已不是愧疚终身的崔管家,而是被一场争斗耽误了终身的曦禾。 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曦禾的头,就像曦禾疯了那段时间里,无数次抚摸她安慰她一般。果然,曦禾下一刻就抬臂抱住了她,将头埋入她怀中,哭得泣不成声。 姜沉鱼轻轻道:“所以那天公子没有去,他不是不想去,而是,他去不了。你……原谅他吧。” 曦禾,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往她怀里埋得更深了些。潮湿的水渍顺着衣料很快扩散开来,姜沉鱼看着自己往下滴水的衣角,怔怔地想着曦禾到底流了多少眼泪,才能连她的衣服都给湿透了? 而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坐在一旁冷冷看着自己的两个妃子痛哭,忽然挑眉一笑,笑得满是恶意: “很痛苦吧?很愤怒吧?哭吧。尽情地哭吧。反正你们也只能哭了。朕是抢了姬婴的女人,怎么着?朕就是要他死,怎么着?朕就是忘恩负义,誓要与姬家划清界限,怎么着?你们知道了这一切,但又能奈朕何?” 姜沉鱼长长一叹。 昭尹听了越发得意:“如今,所有的绊脚石全部铲除了,听有的权力都在朕自己手中,顺我者生逆我者亡!告诉你们,朕不但要成就璧国的皇帝,等时机成熟了,还要吞并其他三国给你们看看!联是千古第一帝王,朕将会是第二个始祖!朕……” 正喊到这里,突然面色大变,捂住胸口,满睑的不敢置信。 “朕、朕……朕……”他伸出手想要抓住桌子,但结果却是整个人都往地上倒了下去,手脚软绵绵的,竟然使不出丝毫力气。 昭尹震惊地瞪着姜沉鱼,嘶声道: “你对朕做了什么?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对你做了什么?”说话的是一直埋在姜沉鱼怀中哭泣的曦禾,只见她停止了哭泣,慢慢地推开姜沉鱼,将脸庞转了过来。欺霜赛雪的肌肤,令得她的眉眼显得更加深黑,黑白两色,在她睑上拼凑出极致的一种美丽,那美丽勾魂摄魄,也彻骨冰寒。 昭尹呆了一下:“你……你……你做了什么?” “臣妾的那些药很好喝吧?皇上对臣妾真好,臣妾昕有的药,呈上都先尝一口,然后再喂臣妾……”曦禾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一步步地朝昭尹走过去。 昭尹连忙用双臂撑着自己往后退,嘴里惊恐道:“药?什么药?” “皇上忘了?臣妾这些天来所服食的那些药啊。” “药、药怎么了?怎么了?” 曦禾语音悠然,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药里有毒。” “胡、胡说!你明明也喝了!” “是啊,臣妄也喝了,如果臣妄不喝,皇上怎么会喝呢?” “你……你、你究竟想干什么?” “干什么?”曦禾抬起头,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但很快就又笑了,低下头,用一种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温柔的目光,凝望着昭尹道, “皇上不是很喜欢臣妾吗?皇上为了得到臣妾做了那么多煞费苦心的事情,臣妾好感动的,真的。臣妾不想活了,但又舍不得皇上,想了很久,只好决定带皇上一起走。皇上,你愿不愿意跟臣妾同年同月同日死呢?”说着,俯下身凑了过去。 但昭尹却越发惊恐,双腿乱瞪地想把她踢开: “滚!滚!不要靠近朕!不许过来!不、不要……” 曦禾从怀里取出一颗药丸,用诱哄般的口吻柔声道: “皇上不要怕,这是最后一服药了,只要吃下去,就什么痛苦都没有了。来,和之前一样,皇上先吃一口,臣妾吃剩下的……” “滚开!滚开!你这个疯子!疯子!朕不吃!你要死自己去死,朕才不会……放开我我……”昭尹拼命挣扎。 曦禾脸上被他打了几下,身上也被踹了几下,却像是毫无痛觉一样,不以为然地直起身仰天大笑道: “看看,这就是所谓的喜欢。皇上,你对臣妾的喜欢,原来也不过如此嘛!” “滚开!你快滚开!来人啊……来人啊……”昭尹嘶声大喊,但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却不像他所预想的那样高亢,反而哑哑沙沙,几不可闻。 一旁的姜沉鱼将这一幕看在眼底,只觉世事嘲讽,莫过于斯,而世事悲凉,也莫过于此。 昭尹……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曦禾?他是为了报复姬婴,所以才故意抢他的心上人?可他明明一度想让曦禾当皇后。而且,曦禾疯癫的那段日子里,他所表现出的关怀和悲伤是那么的真情流露,若说是装出来的,她绝对不信。可如今,生死关头,本性暴露无遗,他,还是那个自私的帝王,在他心中,美人,恩宠,全比不过权力和江山。 昭尹,最爱的,只有他自己。 昕以,他这段日子以来对她的好,也不过是帝王的一时心血来潮罢了。不必感激,也不用内疚。 想通了这一点的姜沉鱼,深吸口气,缓缓开口道: “别闹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田九最多离开三个时辰。我们要赶在他回来之前,处理完此处的一切。” 曦禾停下了笑声,上前,一把扣住昭尹的下巴,将那颗药丸塞了进去。昭尹拼命挣扎,但无奈手脚无力,只是枉费力气而已: “你,你……你给朕吃的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一梦千年。”回答他的人是姜沉鱼, “皇上没有听说过这种毒药?也是。这是江晚衣最新研制出来的一种毒药,还没来得及知会皇上。顾名思义,眼下此药后,人的肢体会慢慢变得麻木,脑袋也逐渐不清醒,就像是要沉沉入睡一样。你不会死,你会一直活着,但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 曦禾嫣然一笑:“没错,这些天来,我吃的,就是这种药。因为每次的分量很小,昕以察觉不出来。吃这种药的人,有很长一段潜伏期,在这期间,只要不喝酒,就与常人无异。而一旦喝酒……”曦禾说到这里,掩唇笑, “就跟皇上现在这个样子一样……浑身都痛,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不过没有关系,你很快就不会痛了。不但不会痛了,而且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你……你们两个……你们两个贱人!竟然联合起来一起对付朕!你们……” 昭尹气得目眦尽裂。 曦禾突然沉下睑,恶狠狠道:“那也是你逼的!” 昭尹一呆。 “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和小红分开;如果不是你,我不用进这个鬼地方来;如果不是你,我那未出世的孩子也不会流掉;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如此痛苦……我的一辈子已经完了,陪你耗着了,我已经认命了……可为什么,为什么你连小红也不放过?”曦禾说着,一把揪住昭尹的衣襟,死命地拉扯,边哭边道, “你把小红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他是你的亲哥哥!他把我和沉鱼都让给了你!他为你尽心卖力,鞠躬尽瘁,他可没有半点儿对不起你!你凭什么恨他?就因为他从小有病所以没有进宫当皇帝吗?所以,当九月廿一,从端则宫传来的那段梵乐,唤回了我的记忆,让我重新清醒后,我就下决心要报仇!我不能就这样不清不楚什么都不知道地疯癫下去!我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我要报仇!报仇!” “杀死姬婴的可不是我!而是这个女人!是这个女人的父亲和姐夫!”昭尹口不择言,将罪名推到了姜沉鱼身上。 然而,曦禾连看也没看姜沉鱼一眼,憎恨的目光依旧紧紧地盯在昭尹脸上,就像钉子钉在了木头里一般,尖锐、深邃、牢固,甚至锈迹斑驳: “没有你的默许,姜仲敢真杀了小红么?没错。杀死小红的人,确实是卫玉衡,但是,让他没了求生意志的人,却是你,是你这个跟他拥有同样血统的亲弟弟!比起卫王衡那种跳梁小丑不入流的阴谋来说,真正在他身上扎了致命一刀的人是你啊,是他全心全意保护着支持着忍让着,但却最终背叛了他的你!” 姜沉鱼的眼泪终于也落了下来。 八月初二那天凌晨,当她坐在杜鹃房中,听卫玉衡洋洋得意地诉说他如何将姬婴杀死时,就恨不得能扑过去一刀杀了他为公子报仇。但是,比起涌没全身的愤怒和怨恨,最后的一点理智告诉她——事情没那么简单。 公子是何等人物,怎么可能就那么轻轻易易地死在一场小阴谋内?比那更复杂、更危险的难关他都遭遇过,怎么可能会对付不了一个卫玉衡? 所以,里面肯定还有隐情,她查。 她在回宫的路上就开始查,开始准备,开始隐忍。 她要知道,究竟是谁在幕后操纵一切、推动一切、造成了这一切。 而最后的答案是——昭尹。 如果不是昭尹对姬婴起了杀机,父亲不敢乘虚而入落井下石,而当卫玉衡开始动手时起,聪明如姬婴,洞悉如姬婴,自然也在第一时间知道了昭尹的背叛。 是昭尹,舍弃了姬婴。 所以,姬婴本来可以逃的,但他不逃。他本来可以反的,但他没反。 他乡非故国。 他对故国、对家族的最后一点牵挂,最终,杀死了他。 曦禾,无疑也非常明白这一点。 昕以,那天当姜沉鱼从姬府归来,因看到了姬婴和曦禾同样的画画方式而悲从中来,忍不住抱住曦禾失声痛哭时。曦禾回搂住她,像孩子亲吻母亲一样的仰起头吻了她的额头,然后将脑袋埋人她怀中,低声说了四个字。 耶一霎时,姜沉鱼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 但是,从手指上传来的力度,和曦禾不停颤抖的背脊,无不说明着她没有幻听。曦禾刚才真的说话了,而且说的是——为他报仇! 她……是清醒的。 也就是从那天起,姜沉鱼和曦禾颇有默契地开始联手,一个负责秘密查探姬婴真正的死因,一个则缠住昭尹让他分身乏木。就这样,一天一天,累积到了今日的结局。 看着在地上痉挛颤抖的昭尹,再看着虽然现在完好地站着、但也没剩下多少时间的曦禾,姜沉鱼的心,就剧烈地抽搐了起来,像有千万把刀子在里面翻搅一样,疼得说不出话,也无法顺畅地呼吸。 昭尹艰难出声道:“你们如此对朕,大逆不道,不会有好结局的……” 曦禾冷冷一笑:“你说没有就没有么?你想想,你瘫了,国家大事就会落到谁手里呢?没错,唯一能接手的,就是皇后了。而当一个国家的皇帝形同虚设时,最大的,不就是皇后么?当了皇后,就能想干吗就干吗了。你昕梦寐以求的东西,都到了皇后手里,你说,这样的结局还不够好吗?” “原来你们……想要的是、是朕的江山?”昭尹这下子,是彻彻底底地惊了。 曦禾懒洋洋道:“就算是吧。难道要不得么?” 昭尹急声道:“好,就算姜沉鱼当了皇后得了江山,但是你呢?曦禾你不是也中了毒吗?你又不是皇后,你落得了什么好处?” 曦禾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无比悲哀,每个字都在发颤:“好处?你以为……我还想活么?” 昭尹重重一震。 曦禾笑,笑容极尽凄惨:“我不是说了?我不想活了。我本来已经疯了的,什么都忘记了,挺好的。但是,九月廿一那天我又醒了。我……清醒时的这种感觉……我,根本就不愿意清醒……”晶莹的泪珠,从她眼中滚落,浓密的睫毛湿湿地粘在了一起,看上去说不出的可怜, “在我疯了的那段时候,是沉鱼陪着我。对于我的疯癫,她半点不耐烦的样子都没有,依旧细心温柔地照顾我,给我梳头,帮我穿衣,甚至还帮我穿鞋……就在耶一刻,我在心底对自己说,我要报答她。我这个人,活在世上根本只是浪费粮食,带给别人的只有不幸,还让我所爱的人耶么那么痛苦……,旦起码要在我走前,我要做一件好事。” 她说到这里,转身,慢慢地站直了,看着姜沉鱼,一字一字道:“总要有个人为此事负责,昕以,这个弑君的罪名,我担。” 姜沉鱼看着她,泪流满面。 其实早在她们联手,准备对付昭尹时,结局就已经注定了:必须要牺牲一个,成为昭尹的陪葬品。耶样才能彻底扳倒昭尹,彻底为公子报仇。 但是,本来那个牺牲的入可以是她的。 曦禾,却把生存的机会,留给了她。 对此,曦禾曾说: “你不要以为死就一定不好。要一个人孤独地活下去,要面对一个国家的重担和责任,其实远比死亡更难。我是个没用的人,我处理不来那些国家大事的。所以,沉鱼,让我去死吧。” 就这样,曦禾眼下了毒药,并或功地诱使昭尹也中了毒。而姜沉鱼则是等待,等到封后完成,等到她成为璧国皇后的事实无可更改,才在这一夜,支走田九,彻底对昭尹摊牌。 “我把他留给你,以你的聪明才智,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的。不是吗?璧国的皇后娘娘。”曦禾说罢,转身朝门口走去。 姜沉鱼忍不住唤道:“你去哪儿?” 曦禾扯出一个讽刺的笑容,说了四个字:“回去等死。” 姜沉鱼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就想阻止她:“等等?其实……严格说起来,真正杀了公子的人是我爹,和我姐夫,他、他们还没有……” 曦禾忽然停步,转身,静静地望着她。 姜沉鱼因太过羞愧而手指发抖,哽咽道: “我……我、我对他们……他们……” 曦禾凝眸一笑,美绝人寰的眉眼,豁达从容的气度,以及眼眸深处的体谅与怜惜……这些饱满的感情,令她整个人看起来闪闪发亮。 她从来没有这样笑过。又或者说,自进宫以来,她就从来没有这样笑。 可现在,她笑了。 然后,用这个世界上最悦耳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姬婴放下了,我放下了,姜沉鱼,难道你,还放不下么?” 姜沉鱼全此,大彻大晤。 喜欢的亲人,就多多亲近,不喜欢的亲人,就慢慢疏远。血缘一物,虽是与生俱来,无可选择。但将来的人生要怎样走,却是可以由自己选择的。 面对家族,姬婴选择了全部接纳,他承受着因此而带来的种种痛苦,并用自己最柔软的方式磨去他们的棱角,将之改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面对家族,昭尹选择了全盘否定,一刀两断。他厌恶自己的真实身份,又痛恨因此酿就的童年悲剧,偏激自私的后果就是斩断了原本最坚固可靠的一条翅膀。姬婴一死,生前辛苦为皇帝建立的那些人脉全部毁坏,而昭尹自己建立的地位其实并不像他所以为的那么稳固。因此,当十二月初二,罗横对上早朝的臣子们宣布皇帝突然得病、不能上朝时,没人对此起疑。而当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皇帝还迟迟没有病愈,只能由皇后代为执政时,小部分臣子闹了一会儿,闹不出个结果来,也最终选择了沉默。 于是朝政渐稳,日子就那么顺理成章地过了下去…….大年三十除夕之夜,姜沉鱼守在昭尹床头,喂他吃饭。他直直地平躺在床上,没有知觉,但仍然活着,所谓的进食,也不过是将各种补药熬成的稀粥,给他撬开嘴巴灌下去罢了。但是,喂得很是费力,往住一碗粥喂完,衣服上全是粥渍。 七子列成一排,站在外厅隔着一重帘子例行汇报,所奏的都是一些如何庆祝新年的小事。因此听完后,姜沉鱼点了点头: “就按你们说的去办吧。” “是。”七子彼此对望一眼,转身离开。 怀瑾则匆匆走进来道:“娘娘,夫人来了。” 怀瑾口中的夫人,指的只有姜夫人一个。姜沉鱼听说母亲来了,便放下了手一的汤匙,用湿帕擦去溅出来的粥汤,起身道: “娘一个人来的?” “那个……”怀瑾吞吞吐吐,“老爷也来了。” 姜沉鱼淡淡一笑。 她就知道。 自她与父亲决裂以来,父亲一直希望与她修好,明里暗里给了不少表示,今天是除夕,他不可能不好好利用这个机会。罢了。既然是跟母亲一起来的,也不能不见。 一念至此,姜沉鱼道: “请他们进来吧。” 两旁的宫女上前,放下另一重帷帘,将昭尹所在的内室,彻底与外室隔了开来。 姜沉鱼披衣走到外室,刚在桌旁坐下,怀瑾就领着姜仲和姜夫人走了进来。两人双双叩拜: “参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快快请起,看座。” 姜氏夫妇坐下后,姜仲望着女儿,欲言又止,最后推了推姜夫人,姜夫人会意,将身旁的食盒呈递上前道: “臣妾亲手包了鲜虾馅的饺子,还请娘娘笑纳。” 姜沉鱼眼眶微热:以往在娘家时,每年过年,母亲都会亲自包饺子,并在饺子里包入铜板,谁要吃到了有铜板的饺子,来年就会万事顺心……往事历历,不是不温馨的。 怀瑾连忙将食盒接了过来,打开,放到桌上: “娘娘,你看,饺子还是热腾腾的呢!真好!娘娘你这会儿吃吗?”说着就要摆筷子。 “先不忙吃。”姜沉鱼淡淡一句话,令怀瑾停下了动作。而一旁的姜夫人也不禁露出几分失望之色。但姜沉鱼朝她笑了笑,道: “如果母亲不嫌弃,明日我亲自登门拜访,吃刚出锅的可好?” 姜夫人又是惊讶又是欢喜,激动得一下子站了起来,颤声道: “好!好……好……我这就回去准备!” 姜沉鱼笑了,起身将她按回到座位上道: “母亲真是的,哪有说风就是雨的。 明早再准备也夹得及啊。” “我……我、看我都糊徐了……呵呵……”姜夫人笑着笑着,眼圈红了起来。 姜沉鱼道:“母亲进宫来,可去看过姐姐?” 姜夫人忙道:“要去的要去的!我也给她带了一份,哦不,是两份呢!她有孕在身,要多吃点儿。” “我想姐姐现在肯定在嘉宁宫里等得眼都绿了,母亲还是快把饺子送去给她吧。” “好。我这就去!”姜夫人说罢看向姜仲。 姜沉鱼道:“我与父亲还有事要说,母亲您先过去,父亲稍后就到。怀瑾,你陪母亲一起去。” “好。那我先走了……”姜夫人在怀瑾的陪同下欢欢喜喜地离去。 姜沉鱼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得看不见了,才将视线收回来,转投到父亲脸上,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一碰,姜仲有点儿坐不住了,垂下眼睛,装模作样地把玩着茶杯,轻叹道:“又是大溪菊茶,看来,你还真的非常喜欢这茶呢……” 姜沉鱼的目光在茶上转了一圈,淡淡道: “我是个很顽固的人。喜欢了一样东西,就会一直喜欢下去。” 姜仲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她,流露出几分悲哀之色: “没错。而你讨厌的东西,也会一直讨厌下去吧……” “我很少会讨厌什么东西。” “所以一旦讨厌了,就无法挽回了,是么?” 姜沉鱼沉默了一下,回视着自己的父亲,缓缓道:“父亲,我不讨厌您。” 姜仲整个人一颤,刚在动容,姜沉鱼的下句话就紧随而至: “我只是无法原谅您。” “关于姬婴之死,其实……其实我没想让他死,我只是想要连城璧和四国谱,弓箭上有毒我也是事后才……” 姜沉鱼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他下面的话:“现在说这些都已经晚了,不是么? 而且……” “而且什么?” 姜沉鱼凄然一笑: “父亲你对不起的,难道仅仅只是一个姬婴么?” 姜伸眼角抽动,沉默良久,才开口道: “沉鱼,你是我的女儿,是骨肉至亲! 难道你要为了那些外人,真的跟你父亲我决裂么?沉鱼,就算为父再怎么对不起天下,对不起苍生。但为父对你……自问一直是疼爱有加。除了姬婴,其他但凡你要的,为父什么没有给过你?” 姜沉鱼柔柔地抬眼道:“可如果我说我只要姬婴,怎么办呢?” 姜仲一怔,继而暴躁了起来,怒道:“姬婴姬婴姬婴!什么都是为了姬婴,为了那个根本不爱你的男人,你丢尽了身为一个大家闺秀、身为一个皇妃,甚至身为一个皇后的脸!” 姜沉鱼也不生气,表情依旧柔柔淡淡,甚至还笑了笑: “我不偷不抢不犯法.仅仅只是仰慕一个人而已,有什么可以丢脸的?如果我这样都算丢睑,那么哥哥调戏别人家的姑娘,嫂嫂骂街弄得家丑人尽皆知,爹爹调包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又杀死了抚养杜鹃长大的一对老人……这种种行径,又算什么呢?” 姜仲哑口无言。 姜沉鱼深吸口气,站了起来:“不过,之前种种我也不准备追究了。你是我父亲,这点我没的选择,也无可更改。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公平地持法待你。从今天起,你若有徇私枉法之事,事无巨细,皆以国法处置,绝无私情可说。换言之,若你于国有功,我也会按例嘉奖。今后您的仕途之路会怎样,父亲还是自己掂量着点儿吧。” “你……” “母亲的饺子应该已经送到嘉宁宫了,父亲也请去吧。女儿不送。”姜沉鱼别过脸去。 房间里,沉寂了好一会儿,姜仲就那么直直地坐着,看着三步之遥的女儿,却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许久,他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躬身,行了一礼:“老臣,告退。” 姜沉鱼没有回头。 姜仲走到门口,忽又停步,扰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回头问道:“别人的公道,为什么要由你,一个外人,来替他们出头?” 姜沉鱼想了很久,才回答道: “因为我是姜沉鱼。我做得到。” 世事的安排必定有其宿命的玄机。所以,既然命运让她走到了这个地步,命运让她成为了璧国的主宰,那么,就由她,还耶些弱势的人们一个公道。 她做得到。 图璧五年元月,帝病危,姜后临朝称制。 后创自举、试官等制,薄赋敛,息干戈,省力役,执政三年,政绩卓越,国威大振。 ——《图璧·皇后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