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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saintom

[蔡智恒]专集《槲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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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1-7 16:58:14 | 显示全部楼层
28、以这一轮明月为证,我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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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蔡智恒

  柏森生日过后两个礼拜,我为了找参考资料,来到高雄的中山大学。

  在图书馆影印完资料后,顺便在校园内晃了一圈。

  中山大学建筑物的颜色,大部分是红色系,很特别。

  校园内草木扶疏,环境优美典雅,学生人数又少,感觉非常幽静。

  我穿过文管长廊与理工长廊,还看到一些学生坐着看书。

  和成大相比,这里让人觉得安静,而成大则常处于一种活动的状态。

  如果这时突然有人大叫"救命啊",声音可能会传到校园外的西子湾。

  可是在成大的话,顶多惊起一群野狗。

  走出中山校园,在西子湾长长的防波堤上,迎着夕阳,散步。

  这里很美,可以为爱情小说提供各种场景与情节。

  男女主角邂逅时,可以在这里。热恋时,也可以。

  万一双方一言不和,决定分手时,在这里也很方便。

  往下跳就可以死在海水里,连尸体都很难找到。

  我知道这样想很杀风景,但是从小在海边长大的我,

  只要看到有人在堤防上追逐嬉戏,总会联想到他们失足坠海后浮肿的脸。

  当我又闪躲过一对在堤防上奔跑的情侣,还来不及想象他们浮肿的脸时,

  在我和夕阳的中间,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坐在堤防上,双手交叉放在微微曲起的膝盖上,身体朝着夕阳。

  脸孔转向左下方,看着堤脚的消波块,倾听浪花拍打堤身的声音。

  过了一会,双手撑着地,身体微微后仰,抬起头,闭上眼睛。

  深吸了一口气后,缓缓吐出。

  睁开眼睛,坐直身子。右手往前平伸,似乎在测试风的温度。

  收回右手,瞇起双眼,看了一眼夕阳,低下头,叹口气。

  再举起右手,将被风吹乱的右侧头发,顺到耳后。

  转过头,注视撑着地面的左手掌背。

  反转左手掌,掌心往眼前缓慢移动,距离鼻尖20公分时,停止。

  凝视良久,然后微笑。

  "我来了。"我走到离她两步的地方,轻声地说。

  她的身体突然颤动一下,往左上方抬起脸,接触我的视线。

  "我终于找到你了。"她挪动一下双腿,如释重负。

  "对不起。我来晚了。"

  "为什么让我等这么久?"

  "你等了多久?"

  "可能有几百年了呢。"

  "因为阎罗王不让我投胎做人,我只能在六畜之间,轮回着。"

  "那你记得,这辈子要多做点好事。"

  "嗯。我会的。"

  我知道,由于光线折射的作用,太阳快下山时,会突然不见。

  我也知道,海洋的比热比陆地大,所以白天风会从海洋吹向陆地。

  我更知道,堤脚的消波块具有消减波浪能量的作用,可保护堤防安全。

  但我始终不知道,为什么在夕阳西沉的西子湾堤防上,

  我和荃会出现这段对话。

  我也坐了下来,在荃的左侧一公尺处。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荃。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呢。"荃笑了笑,"你怎么会来高雄?"

  "喔。我来中山大学找资料。你呢?"

  "今天话剧社公演,我来帮学妹们加油。"

  "你是中山大学毕业的?"

  "嗯。"荃点点头,"我是中文系的。"

  "为什么我认识的女孩子,都念中文呢?"

  "你很怨怼吗?"荃笑了笑。

  "不。"我也笑了笑,"我很庆幸。"

  "你刚刚的动作好乱。"

  "真的吗?"荃低声问,"你……看出来了吗?"

  "大部分的动作我不懂,但你最后的动作,我也常做。"

  "嗯?"

  我慢慢反转右手掌,眼睛凝视着掌心,然后微笑。

  "只不过你是左手掌,而我是右手掌而已。"

  "你……你也会想我吗?"

  "会的。"我点点头。

  荃转身面对我,海风将她的发丝吹乱,散开在右脸颊。

  她并没有用手拨开头发,只是一直凝视着我。

  "会的。我会想你。"我又强调了一次。

  因为我答应过荃,要用文字表达真实的感受,不能总是压抑。

  荃的嘴唇突然微启,似乎在喘息。

  正确地说,那是一种激烈的呼吸动作。

  荃胸口起伏的速度,愈来愈快,最后她皱着眉,右手按着胸口。

  "你……还好吗?"

  "对不起。我的身体不好,让你担心了。"

  荃等到胸口平静后,缓缓地说出这句话。

  "嗯。没事就好。"

  荃看了我一眼,"是先天性心脏病。"

  "我没有……"我欲言又止。

  "没关系的。我知道你想问。"

  "我并不是好奇,也不是随口问问。"

  "我知道的。"荃点点头,"我知道你是关心我的,不是好奇。"

  荃再将头转回去,朝着正要沉入海底的夕阳,调匀一下呼吸,说:

  "从小医生就一直交待要保持情绪的和缓,也要避免激烈的运动。"

  荃拨了拨头发,接着说,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和你一样,都是压抑的。只不过我是生理因素,

  而你却是心理因素。"

  "那你是什么颜色的呢?"

  "没有镜子的话,我怎能看见自己的颜色?"

  荃笑了笑,"不过我只是不能尽情地表达情绪而已,不算太压抑。"

  "可是你……"荃叹了口气,"你的颜色又加深一些了。"

  "对不起。"我有点不好意思,"我会努力的。"

  "没关系,慢慢来。"

  "那你……一切都还好吗?"

  "嗯。只要不让心脏跳得太快,我都是很好的。"

  荃扬起嘴角,微微一笑:

  "我的动作都很和缓,可是呼吸的动作常会很激烈。这跟一般人相反,

  一般人呼吸,是没什么动作的。所以往往不知道自己正在生活着。"

  "嗯?"

  "一般人无法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但是我可以。所以我呼吸时,似乎是

  告诉我,我正在活着呢。"荃深呼吸一次,接着说,

  "而每一次激烈的呼吸,都在提醒我,要用力地活着。"

  "你什么时候的呼吸会……会比较激烈呢?"

  "身体很累或是……"荃又低下头,轻声说:

  "或是情绪的波动,很激烈的时候。"

  "那……我送你回家休息,好吗?"

  "嗯?"荃似乎有点惊讶,抬起头,看着我。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你似乎累了。"

  "好的。我是有些累了。"

  荃缓缓站起身,我伸出右手想扶她,突然觉得不妥,又马上收回。

  荃住在一栋电梯公寓的16楼,离西子湾很近。

  我们搭上电梯,到了16楼,荃拿出钥匙,开了门。

  "那……我走了。"我看了看表,已经快七点了。

  "喝杯水好吗?我看你很累了呢。"

  "我不累的。"

  "要我明说吗?"荃微笑着。

  "不不不……你说得对,我很累。"被荃看穿,我有些不好意思。

  "请先随便坐,我上楼帮你倒杯水。"

  "嗯。"

  荃的房间大约10坪左右,还用木板隔了一层阁楼。

  楼下是客厅,还有浴室,简单的厨房。靠阳台落地窗旁,有一台钢琴。

  我走到落地窗前,眺望窗外的夜景,视野非常好。

  突然听到一声幽叹,好像是从海底深处传上来。

  我回过头,荃倚在阁楼的栏杆上。

  "唉……"荃又轻声叹了一口气。

  我疑惑地看着荃。荃的手肘撑在栏杆上,双手托腮,视线微微朝上。

  "罗密欧,为什么你要姓蒙特克呢?只有你的姓,才是我的仇敌,请你

  换一个名字吧,好吗?只要你爱我,我也不愿再姓卡帕来特了。"

  "好。我听你的话。"

  "是谁?"荃的视线惊慌地搜寻,"谁在黑夜里**我说话?"

  "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因为它是你的仇敌,我痛恨它。"

  "我认得出你的声音,你是罗密欧,蒙特克家族的人。"

  "不是的,美丽的女神啊,因为你讨厌这个名字。"

  "万一我的家人知道你在这里,怎么办?我绝对不能让他们看到你。"

  "如果得不到你尊贵的爱,就让你的家人发现我吧,用他们的仇恨结束

  我可怜的生命吧。"

  "不,不可以的。罗密欧,是谁叫你来到这里?"

  "是爱情,是爱情叫我来的。就算你跟我相隔辽阔的海洋,我也会借助

  爱情的双眼,冒着狂风巨浪的危险去找你。"

  "请原谅我吧,我应该衿持的,可是黑夜已经泄漏了我的秘密。亲爱的

  罗密欧,请告诉我,你是否真心爱我?"

  "以这一轮明月为证,我发誓。"

  "请不要指着月亮发誓,除非你的爱情也像它一样,会有阴晴圆缺。"

  "那我应该怎么发誓呢?"

  "你不用发誓了。我虽然喜欢你,但今晚的誓约毕竟太轻率。罗密欧,

  再见吧。也许下次我们见面时,爱情的蓓蕾才能开出美丽的花朵。"

  "你就这样离开,不给我答复吗?"

  "你要听什么答复呢?"

  "亲爱的朱丽叶啊,我要喝的水,你…你倒好了吗?"

  荃愣了一下,视线终于朝下,看着我,然后笑了出来。

  "我倒好了,请上楼吧。"

  "这……方便吗?"

  "没关系的。"

  我踩着木制阶梯,上了阁楼。

  阁楼高约一米八,摆了张床,还有三个书桌,书架钉在墙壁上。

  右边的书桌放置计算机和打印机,左边的书桌堆满书籍和稿件。

  荃坐在中间书桌前的椅子上,桌上只有几枝笔和空白的稿纸。

  "请别嫌弃地方太乱。"荃微笑地说。

  我找不到坐的地方,只好背靠着栏杆,站着把水喝完。

  "这是我新写的文章,请指教。"

  "你太客气了。"

  我接过荃递过来的几张纸,那是篇约八千字的小说。

  故事叙述一个美丽的女子,轮回了好几世,不断寻找她的爱人。

  而每一次投胎转世,她都背负着前辈子的记忆,于是记忆愈来愈重。

  最后终于找到她的爱人,但她却因好几辈子的沉重记忆,而沉入海底。

  "很悲伤的故事。"看完后,我说。

  "不会的。"

  "怎么不会呢?这女子不是很可怜吗?"

  "不。"荃摇摇头,"她能找到,就够了。"

  "可是她……"

  "没关系的。"荃笑了笑,淡淡地说:

  "即使经过几辈子的轮回,她依然深爱着同一个人。既然找到,就不必再奢求了,因为她已经比大多数的人幸运。"

  "幸运吗?"

  "嗯。毕竟每个人穷极一生,未必会知道自己最爱的人。即使知道了,

  对方也未必值得好几辈子的等待呢。"

  "嗯。"虽然不太懂,我还是点点头。

  "这只是篇小说而已,别想太多。"

  "咦?你该不会就是这个美丽的女主角吧?"

  "呵呵,当然不是。因为我并不美丽的。"荃笑了笑,转身收拾东西。

  "你很美丽啊。"

  "真的吗?"荃回过头,惊讶地问我。

  "当范蠡说西施美时,西施和你一样,也是吓一跳喔。"

  "嗯?"

  "这是真实的故事。那时西施在溪边浣纱,回头就问:真的吗?"

  荃想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你又在取笑我了。"

  "对了,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可以的。怎么了?"

  "我右手的大拇指,好像抽筋了。"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你写得太好,我的拇指一直用力地竖起,所以抽筋了。"

  "我才不信呢。"

  "是你叫我不要压抑的,所以我只好老实说啊。"

  "真的?"

  "你写得好,是真的。拇指抽筋,是假的,顶多只是酸痛而已。"

  "你总是这样的。"荃笑着说。

  "不过,这篇小说少了一样东西。"

  "少了什么东西呢?"

  "那种东西,叫瑕疵。"

  "你真的很喜欢取笑我呢……咦?你为什么站着?"

  "这……"

  荃恍然大悟,"我忘了这里只有一张椅子,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靠着栏杆,很舒服。"

  "对不起。"荃似乎很不好意思,又道了一次歉,接着说,

  "因为我从没让人到阁楼上的。"

  "那我是不是该……"

  "是你就没关系的。"

  荃站起身,也到栏杆旁倚着。

  "我常靠在这栏杆上,想事情呢。"

  "想什么呢?"

  "我不太清楚。我好像……好像只是在等待。"

  "等待?"

  "嗯。我总觉得,会有人出现的。我只是一直等待。"

  "出现了吗?"

  "我不知道。"荃摇摇头,"我只知道,我等了好久,好久。"

  "你等了多久?"

  "可能有几百年了呢。"

  我突然想到今天傍晚在西子湾堤防上的情景,不禁陷入沉思。

  荃似乎也是。

  于是我们都不说话。

  偶尔视线接触时,也只是笑一笑。

  "我说你美丽,是真的。"

  "我相信你。"

  "我喜欢你写的小说,也是真的。"

  "嗯。"荃点点头。

  "只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什么事?"

  "我们刚刚演的戏。"

  "我……我也不知道呢。"

  "我想,我该走了。"我又看了看表。

  "好。"

  我们下楼,荃送我到门口。

  "如果累的话,要早点休息。"

  "嗯。"

  "那……我走了。"

  "我们还会再……"

  "会再见面的。别担心。"

  "可是……"

  "可是什么?"

  "我觉得你是……你是那种会突然消失的人呢。"

  "不会的。"

  "真的吗?"

  "嗯。"我笑了笑,"我不会变魔术,而且也没有倒人会钱的习惯。"

  "请别……开玩笑。"

  "对不起。"我伸出右手,"借你的身份证用一用。"

  "做什么呢?"

  "我指着你的身份证发誓,一定会比指着月亮发誓可信。"

  "为什么不用你的身份证呢?"

  "因为你不相信我啊。"

  "我相信你就是了。"荃终于笑了。

  我出了荃的家门,转身跟她说声晚安。

  荃倚着开了30度的门,身躯的左侧隐藏在门后,露出右侧身躯。

  荃没说话,右手轻抓着门把。

  我又说了声晚安,荃的右手缓缓离开门把,左右轻轻挥动五次。

  我点点头,转身跨了一步。

  仿佛听到荃在我身后低声惊呼。

  我只好再转过身,倒退着离开荃的家门。

  每走一步,门开启的角度,便小了些。

  直到门关上,我停下脚步,等待。

  清脆的锁门声响起,我才又转身往电梯处走去。

  继续在台南的生活循环。
 楼主| 发表于 2003-11-7 16:59: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支烟]


29、那只是一种激烈的关怀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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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蔡智恒

  终于到了提论文初稿的截止日,我拿了申请书让我的指导教授签名。

  老师拿出笔要签名时,突然问我:

  "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很好的老师?"

  "当然会啊。"

  "你会不会觉得,跟我做研究是一种幸福?"

  "当然幸福啊。"

  "那你怎么舍得毕业呢?再多读一年吧。"

  "这……"

  "哈哈……吓到了吧?"

  我跟我的指导教授做了两年研究,直到此时才发觉他也是个高手。

  只是这种幽默感,很容易出人命的。

  柏森和我是同一个指导教授,也被他吓了一跳。

  "你这篇论文写得真好。"老师说。

  "这都是老师指导有方。"柏森鞠躬回答。

  "你这篇论文,几乎把所有我会的东西都写进去了。"老师啧啧称赞着。

  "老师这么多丰功伟业,岂是区区一本论文所能概括?"柏森依然恭敬。

  "说得很对。那你要写两本论文,才可以毕业。"

  "啊?"

  "哈哈……你也吓到了吧?"

  子尧兄比较惨,当他拿申请书让他的指导教授签名时,

  他的指导教授还很惊讶地问他:

  "你是我的学生吗?"

  "是啊。"

  "我怎么对你没有印象呢?"

  "老师是贵人,难免会忘事。"

  "这句话说得真漂亮,我现在也忘了我的名字该怎么写了。"

  子尧兄最后去拜托一个博士班学长帮他验明正身,老师才签了名。

  我们三人在同一天举行论文口试,过程都很顺利。

  当天晚上,我们请秀枝学姐和明菁吃饭,顺便也把孙樱叫来。

  "秀枝啊……"子尧兄在吃饭时,突然这么叫秀枝学姐。

  "你不想活了吗?叫得这么恶心。"秀枝学姐瞪了一眼。

  "我们今年一起毕业,所以我不用叫你学姐了啊。"

  "你……"

  "搞不好你今年没办法毕业,我还要叫你秀枝学妹喔。"

  "你敢诅咒我?"秀枝学姐拍桌而起。

  "子尧兄在开玩笑啦,别生气。"柏森坐在秀枝学姐隔壁,陪了笑脸。

  "不过秀枝啊……"柏森竟然也开始这么叫。

  "你小子找死!"柏森话没说完,秀枝学姐就赏他一记重击。

  敲得柏森头昏脑胀,双手抱着头哀嚎。

  "这种敲头的声音真是清脆啊。"我很幸灾乐祸。

  "是呀。不仅清脆,而且悦耳哦。"明菁也笑着附和。

  "痛吗?"只有孙樱,用手轻抚着柏森的头。

  吃完饭后,我们六个人再一起回到我的住处。

  孙樱说她下个月要调到彰化,得离开台南了。

  我们说了一堆祝福的话,孙樱总是微笑地接受。

  孙樱离开前,还跟我们一一握手告别。

  但是面对柏森时,她却多说了两句"再见"和一句"保重"。

  孙樱走后,我们在客厅聊了一会天,就各自回房。

  明菁先到秀枝学姐的房间串了一会门子,又到我的房间来。

  "过儿,恭喜你了。"

  "谢谢你。"我坐在书桌前,转头微笑。

  "你终于解脱了,明年就轮到我了。"

  "嗯。你也要加油喔。"

  "嗯。"明菁点头,似乎很有自信。

  "过儿,你看出来了吗?"

  "看出什么?"

  "秀枝学姐和子尧兄呀。"

  "他们怎么了?"

  "你有没有发现,不管子尧兄怎么惹火秀枝学姐,她都没动手哦。"

  "对啊!"我恍然大悟,"而柏森一闹秀枝学姐,就被K了。"

  "还有呢?"

  我想起孙樱轻抚柏森时的手,还有她跟柏森说再见与保重时的眼神。

  不禁低声惊呼:"那孙樱对柏森也是啊。"

  "呵呵,你还不算太迟钝。"

  认识荃后,我对这方面的事情,似乎变敏锐了。

  我脑海突然闪过以前跟明菁在一起时的情景。

  而明菁的动作,明菁的话语,明菁的眼神,好像被放在显微镜下,

  不断扩大。

  明菁对我,远超过秀枝学姐对子尧兄,以及孙樱对柏森啊。

  "过儿,你在想什么?"

  "姑姑,你……"

  "我怎么了?"

  "你头发好像剪短,变得更漂亮了。"

  "呵呵,谢谢。你真细心。"

  "姑姑……"

  "什么事?"

  "你……你真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

  "你又发神经了。"

  "姑姑……"

  "这次你最好讲出一些有意义的话,不然……"

  明菁作势卷起袖子,走到书桌旁。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明菁呆了一呆,放下手,凝视着我,然后低下头说:

  "你乱讲,我……我哪有。"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我怎么会知道?"

  "那你是承认有啰?"

  "别胡说。我对你最坏了,我常打你,不是吗?"

  "那不叫打。那只是一种激烈的关怀动作。"

  "我不跟你胡扯了,我要下楼找学姐。"

  明菁转身要离开,我轻轻拉住她的袖子。

  "干吗?"明菁低下头,轻声问。

  "姑姑……"

  "不要……不可以……"

  "不要什么?不可以什么?"

  "不要欺负我。也不可以欺负我。"

  "我没有啊。"

  "那你干吗拉着我?"

  "我只是……只是希望你多待一会。"

  "嗯。那你用说的嘛。"

  我坐在书桌前,发愣。明菁站在书桌旁,僵着。

  "干吗不说话?"明菁先突破沉默。

  "我……"我突然失去用文字表达的能力。

  "再不说话,我就要走了。"

  "我只是……"我站起身,右手碰到书桌上的台灯,发出声响。

  "小心。"明菁扶住了摇晃的台灯。

  "咦?这是檞寄生吧?"

  明菁指着我挂在台灯上的金黄色枯枝。

  "没错。就是你送我的那株檞寄生。"

  "没想到真的会变成金黄色。"明菁又看了看,"挂在这里做什么?"

  "你不是说檞寄生会带来幸运与爱情?所以我把它挂在这里,念书也许

  会比较顺利。"

  "嗯。"明菁点点头。

  "过儿,我有时会觉得,你很像檞寄生哦。"

  "啊?真的吗?"

  "这只是我的感觉啦。我总觉得你不断地在吸收养分,不论是从书本上

  或是从别人身上,然后成熟与茁壮。"

  "是吗?那我最大的寄主植物是谁呢?"

  "这我怎么会知道?"

  我想了一下,"应该是你吧。"

  "为什么?"

  "因为我从你身上,得到最多的养分啊。"

  "别胡说。"明菁笑了笑。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明菁说我像檞寄生,事实上也只有明菁说过。

  虽然她可能只是随口说说,但当天晚上我却思考了很久。

  从大学时代以来,在我生命中最常出现的人物,就是:

  林明菁、李柏森、孙樱、杨秀枝与叶子尧。

  除了叶子尧以外,所有人的名字,竟然都有"木"。

  但即使是叶子尧,"叶子"也与树木有关。

  这些人不仅影响了我,在不知不觉间,我似乎也从他们身上得到养分。

  而我最大的寄主植物呢?

  认识明菁之前,应该是柏森。

  认识明菁后,恐怕就是明菁了。

  明菁让我有自信,也让我相信自己是聪明而有才能的人,

  更让我不再觉得自己是奇怪的人,并尊重自己的独特性。

  我,好像真的是一株檞寄生。

  那么方荃呢?

  方荃跟树木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可是会不会是当我变为一株成熟的檞寄生时,

  却把所有的能量,给了荃呢?

  明菁一共说过两次,我像檞寄生。

  但她第二次说我像檞寄生时,却让我离开台南,来到台北。
 楼主| 发表于 2003-11-7 17:00:52 | 显示全部楼层
30、所有的心智,挣扎着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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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蔡智恒


【九】

请告诉我,怎样才能不折翼的飞翔

直奔你的方向

我已失去平衡的能力,困在这里

所有的心智,挣扎着呼吸

眼泪仿佛蕴酿抗拒

缺口来时就会决堤

亲爱的你

  我是多么思念着你

  "对不起,请让一让。"

  火车靠站后,一个理着平头的男子走到车门边,点头示意。

  我站起身,打开车门,先下了车,在月台等着。

  大约有十余人下车,最后下车的,是一个牵着小男孩的年轻妈妈。

  "跟叔叔说再见。"年轻的妈妈说。

  "叔叔,再见。"小男孩微笑道别。

  是那个觉得我很奇怪的小男孩。

  上车前,我转身看了一眼月台。

  原来已经到了我的故乡,嘉义。

  虽然从嘉义市到我家还得再坐一个钟头的公车。

  上了车,往车厢瞄一眼,车内空了一些。

  离台南只剩五十分钟车程,索性就在车门边,等待。

  打开车门,看了看天色。

  不愧是南台湾,虽然气温微寒,但毕竟已是晴天。

  拔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戴上眼镜。

  掏出第九根烟,阅读。

  "别担心。你待在原地,我会去找你。"

  我对着烟上的字,自言自语。

  火车正行驶在一望无际的嘉南平原上,举目所及,尽是农田。

  这正是我小时候的舞台。

  明菁曾说过,希望以后住在一大片绿色的草原中。

  如果她出生在这里,应该会很快乐吧。

  可惜这种景致对我而言,只是熟悉与亲切,并没有特别喜欢。

  我对明菁,也是这种感觉吗?

  而对于荃,我总有股说不出来的感觉。

  那是一种非常熟悉,却又非常陌生的感觉。

  熟悉的是上辈子的她,陌生的是这辈子的她。

  颠倒过来说,好像也行。

  如果浓烈的情感必须伴随着久远的时间,

  那么除了用上辈子就已认识来解释外,我想不出其他的解释。

  这种说法很宿命,违背了我已接受好几年的科学训练。

  我愧对所学。

  我总共念了18年的书,最后几年还一直跟物理学的定律搏斗。

  虽然书并没有念得多好,但要我相信前辈子记忆之类的东西,

  是不太可能的。

  记忆这东西,既非物质,也非能量,如何在时空之间传输呢?

  除非能将记忆数字化。

  可是我的前辈子,应该是没有计算机啊。

  前辈子的记忆,早已不见。而这辈子的记忆,依旧清晰。

  尤其是关于明菁的,或是荃的。

  记得刚结束学生生涯时,面对接下来的就业压力,着实烦恼了一阵子。

  我和柏森都不用当兵,我是因为深度近视,而柏森则是甲状腺亢进。

  子尧兄已经当过兵,所以并没有兵役问题。

  毕业后,在我们三人当中,他最先找到一份营造厂的工作。

  秀枝学姐也顺利毕业,然后在台南市某公立高中,当国文科实习老师。

  明菁准备念第三年研究所,轮到她面临赶论文的压力。

  孙樱到彰化工作,渐渐地,就失去了联络。

  她成了第一棵离开我的寄主植物。

  柏森的家在台北,原本他想到新竹的科学园区工作。

  可是当他在BBS的系版上,看到有个在园区工作的学长写的两首诗后,

  就打消回北部工作的念头。

  第一首诗名:《园区旷男于情人节没人约无处去只好去上坟有感》

  "日夜辛勤劳碌奔,人约七夕我祭坟。

  一入园门深似海,从此脂粉不沾身。"

  第二首诗名:《结婚喜宴有同学问我何时要结婚我嚎啕大哭有感》

  "毕业二十四,园区待六年。

  一声成家否?双泪落君前。"

  后来柏森在高雄找到了一份工程顾问公司的工作。

  他买了辆二手汽车,每天通车上下班,车程一小时十分,还算近。

  我碰壁了一个月,最后决定回到学校,当研究助理。

  晚上还会兼家教或到补习班当老师,多赚点钱。

  虽然有各自的工作,但我、柏森、子尧兄和秀枝学姐,还是住在原处。

  论文口试前,荃曾打通电话给我。

  在知道我正准备论文口试时,她问了口试的日期,然后说:

  "请加油,我会为你祈祷的。我也只能这么做呢。"

  用祈祷这种字眼有点奇怪,毕竟我又不是上战场或是进医院。

  不过荃是这样的,用的文字虽然奇怪,却很直接。

  毕业典礼过后,荃又打了电话给我。

  刚开始吞吞吐吐了半天,我很疑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时,她说:

  "你……你毕业成功了吗?"

  "毕业成功?"我笑了起来,"托你的福,我顺利毕业了。"

  "真好。"荃似乎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以为……"

  "你认为我不能毕业吗?"

  "不是认为,是担心。"

  "现在我毕业了,你高兴吗?"

  "是的。"荃也笑了起来,"我很高兴。"

  决定待在学校当研究助理后,我把研究室的书本和杂物搬到助理室。

  煮咖啡的地点,也从研究室移到助理室。

  虽然这个工作也有所谓的上下班时间,不过赶报告时,还是得加班。

  因为刚离开研究生涯,所以我依然保有在助理室熬夜的习惯。

  有时柏森会来陪我,我们会一起喝咖啡,谈谈工作和将来的打算。

  有次话题扯得远了,提到了孙樱。

  "你知道孙樱对你很好吗?"我问柏森。

  "当然知道啊,我又不像你,那么迟钝。"

  "那你怎么……"

  "我是选择一个我喜欢的女孩子,又不是选择喜欢我的女孩子。"

  柏森打断我的话,看了我一眼,接着说,

  "菜虫,喜欢一个女孩子时,要告诉她。不喜欢一个女孩子时,也应该

  尽早让她知道。当然我所谓的喜欢,是指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

  "喔。"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你的个性该改一改了。"柏森喝了一口咖啡,望向窗外。

  "为什么?"

  "你不敢积极追求你喜欢的女孩子,又不忍心拒绝喜欢你的女孩子……"

  柏森回过头,"这种个性难道不该改?"

  "真的该改吗?"

  "你一定得改,不然会很惨。"

  "会吗?"

  "当然会。因为爱情是件绝对自私的事情,可是你却不是自私的人。"

  "自私?"

  "爱情不允许分享,所以是自私。跟友情和亲情,都不一样。"

  "忠于自己的感觉吧。面对你喜欢的女孩子,要勇于追求,不该犹豫。

  对喜欢你的女孩子,只能说抱歉,不能迁就。"

  "柏森,为什么你今天要跟我说这些?"

  "我们当了六年的好朋友,我不能老看你犹豫不决,拖泥带水。"

  "我会这样吗?"

  "你对林明菁就是这样。只是我不知道你到底喜不喜欢她。"

  "我……"

  我答不出话来。

  拨开奶油球,倒入咖啡杯中,用汤匙顺时针方向搅动咖啡。

  眼睛注视着杯中的漩涡,直到咖啡的颜色由浓转淡。

  当我再顺时针轻搅两圈,准备端起杯子时,柏森疑惑地问:

  "菜虫,你在做什么?你怎么一直看着咖啡杯内的漩涡呢?"

  "我在……啊?"我不禁低声惊呼。

  因为我在不知不觉中,竟做出了荃所谓的"思念"动作。

  "可是,我在想谁呢?"我自言自语。

  我好像又突然想起了荃。

  已经两个月没看到荃,不知道她过得如何?

  荃没有我助理室的电话,所以即使这段时间她打电话来,我也不知道。

  当天晚上,我打开所有抽屉,仔细翻遍每个角落。

  终于找到荃的名片。

  可是找到了又如何呢?

  我总以为打电话给女孩子,是需要理由和借口的。

  或者说,需要勇气。

  我犹豫了两天,又跑到以前的研究室等了两晚电话。

  一连四天,荃在脑海里出现的频率愈来愈高,时间愈来愈长。

  到了第五天,八月的第一个星期天中午,我拨了电话给荃。

  到今天为止,我一直记得那时心跳的速度。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会觉得紧张不安和焦虑。

  尤其是听到荃的声音后。

  "你好吗?"

  "我……"

  "怎么了?"

  "没。我以为你生我的气。"

  "没有啊,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我打电话都找不到你。"

  "你拿笔出来,我给你新的电话号码。"

  "嗯。"

  "你声音好乱喔。"

  "胡说。"荃终于笑了,"你才乱呢。"

  "会吗?"

  "你平常的声音不是这样的。"

  "嗯?"

  "你现在的声音,好像是把平常的声音跟铃铛的声音,溶在一块。"

  "溶在一块?"

  "嗯。我不太会形容那种声音,不过那表示你很紧张。"

  "什么都瞒不过你。"我笑了起来。

  "对不起,我待会儿还有事,先说再见了。"

  "喔?抱歉。"

  "没关系的。"

  "那……再见了。"

  "嗯。再见。"

  挂完电话,我有股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好像只知道丢掉了一件重要的东西,却又忘了那件东西是什么?

  可能是因为这次和荃通电话,结束得有点仓促吧。

  我在助理室发呆一阵子,发现自己完全无法静下心来工作,

  于是干脆去看场电影,反正是星期天嘛。

  看完电影,回到家里,其他人都不在。

  只好随便包个饭盒,到助理室吃晚饭。

  七点左右,我第一次在助理室接到了荃的电话。

  "你……你好。"荃的声音很轻。

  "怎么了?你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

  "这里人好多,我不太习惯。"

  "你在哪里呢?"

  "我在台南火车站的月台上。"

  "什么?你在台南?"

  "嗯。中午跟你讲完电话后,我就来台南了。"

  "你现在要坐火车回高雄?"

  "嗯。"荃的声音听来还是有些不安。

  "你的声音也跟铃铛的声音溶在一块了喔。"

  "别取笑我了。"

  "抱歉。"我笑了笑。

  "火车还有十五分钟才会到,在那之前,可以请你陪我说话吗?"

  "不可以。"

  "对……对不起。"荃挂上了电话。

  我大吃一惊,我是开玩笑的啊。

  我在电话旁来回走了三圈,心里开始默念,从1数到100。

  猜测荃应该不会再打来后,我咬咬牙,拿起机车钥匙,冲下楼。

  直奔火车站。

  学校就在车站隔壁,骑车不用三分钟就可到达。

  我将机车停在车站门口,买了张月台票,跑进月台。

  月台上的人果然很多,不过大部分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动作。

  只有荃是静止的,所以我很快发现她。

  荃背靠着月台上的柱子,双手仍然提着黑色手提袋。

  低下头,头发散在胸前,视线似乎注视着她的鞋子。

  右鞋比左鞋略往前突出半个鞋身,依照她视线的角度判断,

  荃应该是看着右鞋。

  "你的鞋子很漂亮。"我走近荃,轻声说。

  荃抬起头,眼睛略微睁大,却不说话。

  "稍微站后面一点,你很靠近月台上的黄线了。"

  荃直起身,背部离开柱子,退开了一步。

  "对不起。刚刚在电话中,我是开玩笑的。"

  荃咬了咬下唇,低下了头。

  我举高双手,手臂微曲,手指接触,围成一个圆圈。

  左手五指并拢,往45度角上方伸直。

  右手顺着"Z"的比划,写在空中。

  然后双手交叉,比出一个"X"。

  "你又在乱比了。对不起才不是这样比的。"荃终于开了口。

  "我还没比完啊。我只比到宇宙超级霹雳无敌而已,对不起还没比。"

  "那你再比呀。"

  "嗯……我又忘了上次怎么比对不起了。"

  我摸摸头,尴尬地笑了笑。荃看了看我,也笑了。

  "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对不起。"

  "嗯。"

  "可以原谅我了吗?"

  "嗯。"

  "我以后不乱开玩笑了。"

  "你才做不到呢。"

  "我会这样吗?"

  "你上次答应我,不会突然消失。你还不是做不到。"

  "我没消失啊。只是换了电话号码而已。"

  "嗯。"荃停顿了几秒,然后点点头。

  "什么是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呢?"荃抬起头,好奇地问。

  "就是非常到不能再非常的意思。"

  "嗯?"

  "在数学上,这是类似"趋近于"的概念。"

  "我听不懂。"

  "比方说有一个数,非常非常接近零,接近到无尽头,但却又不是零。

  我们就可以说它"趋近于"零。"

  "嗯,我懂了。那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喜欢,就趋近于爱了。"

  "轮到我不懂了。"

  "因为我们都不懂爱,也不太可能会说出爱,只好用宇宙超级霹雳无敌

  喜欢,来趋近于爱了。"
 楼主| 发表于 2003-11-7 17:01:33 | 显示全部楼层
31、明菁,你也是个压抑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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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蔡智恒

  火车进站了,所有人蜂拥而上,荃怯生生地跟着人潮上了车。

  车厢内很拥挤,荃只能勉强站立着。

  隔着车窗,我看到荃双手抓紧座位的扶手,缩着身,闪避走动的人。

  荃抬起头,望向车外,视线慌张地搜寻。

  我越过月台上的黄线,走到离她最近的距离,微微一笑。

  我双手手掌向下,往下压了几次,示意她别紧张。

  荃虽然点点头,不过眼神依然涣散,似乎有些惊慌。

  好像是只受到惊吓的小猫,弓着身在屋檐下躲雨。

  月台管理员摆摆手,叫我后退。

  我看了看他,是上次我跳车时,跟我训话的人。

  当我正怀疑他还能不能认出我时,火车起动,我好像看到一滴水。

  是从屋檐上面坠落的雨滴?还是由荃的眼角滑落的泪滴?

  小猫?荃?雨滴?泪滴?

  我花了两节车厢的时间,去思考这滴水到底是什么?

  又花了两节车厢的时间,犹豫着应该怎么做?

  "现在没下雨,而且这里也没小猫啊。"我暗叫了一声。

  然后我迅速起动,绕过月台管理员,甩下身后的哨子声。

  再闪过一个垃圾桶,两根柱子,三个人。

  奔跑,加速,瞄准,吸气,腾空,抓住。

  我跳上了火车。

  "你……你有轻功吗?"

  一个站在车厢间背着绿色书包穿著制服的高中生,很惊讶地问我。

  他手中的易开罐饮料,掉了下来,洒了一地。

  "阁下好眼力。我是武当派的,这招叫"梯云纵'。"

  我喘口气,笑了一笑。

  我穿过好几节车厢,到底有几节,我也搞不清楚。

  像只鳗鱼在河海间,我洄游着。

  "我来了。"我挤到荃的身边,轻拍她的肩膀,微笑说。

  "嗯。"荃回过头,双手仍抓住扶手,嘴角上扬。

  "你好像并不惊讶。"

  "我相信你一定会上车的。"

  "你知道我会跳上火车?"

  "我不知道。"荃摇摇头,"我只知道,你会上车。"

  "你这种相信,很容易出人命的。"我笑着说。

  "可以……抓着你吗?"

  "可以啊。"

  荃放开右手,轻抓着我靠近皮带处的衣服,顺势转身面对我。

  我将荃的黑色手提袋拿过来,用左手提着。

  "咦?你的眼睛是干的。"

  "我又没哭,眼睛当然是干的。"

  "我忘了我有深度近视,竟然还相信自己的眼睛。"

  "嗯?"

  "没事。"我笑了笑,"你可以抓紧一点,车子常会摇晃的。"

  "你刚刚在月台上,是看着你右边的鞋子吗?"

  "嗯。"

  "那是什么意思?"

  "伤心。"荃看了我一眼,愣了几秒,鼻头泛红,眼眶微湿。

  "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嗯。"

  "那如果是看着左边的鞋子呢?"

  "还是伤心。"

  "都一样吗?"

  "凡人可分男和女,伤心岂分左与右?"荃说完后,终于笑了起来。

  随着火车行驶时的左右摇晃,荃的右手常会碰到我的身体。

  虽然还隔着衣服,但荃总会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偶尔会说声对不起。

  后来荃的左手,也抓着我衣服。

  "累了吗?"

  "嗯。"荃点点头。

  "快到了,别担心。"

  "嗯。你在旁边,我不担心的。"

  到了高雄,出了火车站,我陪着荃等公车。

  公车快到时,我问荃:

  "你这次还相不相信我会上车?"

  "为什么这么问?"

  "公车行驶时会关上车门,我没办法跳上车的。"

  "呵呵,你回去吧。你也累了呢。"

  "我的电话,你多晚都可以打。知道吗?"

  "嗯。"

  公车靠站,打开车门。

  "我们会再见面的,你放心。"我将荃的手提袋,递给荃。

  "嗯。"荃接过手提袋,欠了欠身,行个礼。

  "上车后,别看着我。"

  "嗯。你也别往车上看呢。"

  "好。"

  荃上了车,在车门边跟我挥挥手,我点点头。

  我转身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望。

  荃刚好也在座位上偏过头。

  互望了几秒,车子动了,荃又笑着挥手。

  直到公车走远,我才又走进火车站,回台南。

  出了车站,机车不见了,往地上看,一堆白色的粉笔字迹。

  在一群号码中,我开始寻找我的车号,好像在看榜单。

  嗯,没错,我果然金榜题名了。

  考试都没这么厉害,一违规停车就中奖,真是悲哀的世道啊。

  拖吊场就在我家巷口对面,这种巧合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不幸的是,我不能在我家附近随便停车。

  幸运的是,不必跑很远去领被吊走的车。

  拖吊费200元,保管费50元,违规停车罚款600元。

  再加上来回车票钱190元,月台票6元,总共1046元。

  玩笑果然不能乱开,这个玩笑的价值超过1000元。

  后来荃偶尔会打电话来助理室,我会放下手边的事,跟她说说话。

  荃不仅文字中没有面具,连声音也是,所以我很容易知道她的心情。

  即使她所有的情绪变化,都非常和缓。

  就像是水一样,不管是波涛汹涌,或是风平浪静,水温并没有改变。

  有时她因写稿而烦闷时,我会说说我当家教和补习班老师时的事。

  我的家教学生是两个国一学生,一个戴眼镜,另一个没戴。

  第一次上课时,为了测试他们的程度,我问他们:

  "二分之一加上二分之一,等于多少?"

  "报告老师,答案是四分之二。"没戴眼镜的学生回答。

  在我还来不及惨叫出声时,戴眼镜的学生马上接着说,

  "错!四分之二还可以约分,所以答案是二分之一。"

  "你比较厉害喔,"我指着戴眼镜的学生,"你还知道约分。"

  看样子,即使我教得再烂,他们也没什么退步的空间。

  我不禁悲从中来。

  在补习班教课很有趣,学生都是为了公家机关招考人员的考试而来。

  大部分学生的年纪都比我大,三四十岁的人,比比皆是。

  第一次去上课时,我穿著牛仔裤和T恤,走上讲台,拿起麦克风。

  "喂!少年仔!你混哪里的?站在台上干什么?欠揍吗?"

  台下一个30岁左右的人指着我,大声问。

  "我是老师。"我指着我鼻子。

  "骗肖咧!你如果是老师,那我就是总统。"

  他说完后,台下的学生哄堂大笑。

  "这位好汉,即使你是总统,在这里,你也得乖乖地叫我老师。"

  "赞!你这小子带种,叫你老师我认了。"

  我的补习班学生大约有两百多人,包罗万象。

  有刚毕业的学生;有想换工作的上班族;还有想出来工作的家庭主妇。

  有一个妇人还带着她的六岁小女孩一起上课。

  他们的目的,只是想追求一份较稳定的公家工作,毕竟景气不好。

  学生的素质,或许有优劣;但认真的心情,不分轩轾。

  在课堂上,我是老师;

  但对于人生的智能,我则是他们的学生。

  虽然有家教和补习班老师这类兼差,但留在学校当研究助理,

  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柏森在高雄的工作,好像也不是做得很开心。

  子尧兄则是随遇而安,即使工地的事务非常繁重,他总是甘之如饴。

  秀枝学姐算是比较稳定,当完了实习老师,会找个正式的教职。

  至于明菁,看到她的次数,比以前少了些。

  在找不到工作的那一个月内,明菁总会劝我不要心急,要慢慢来。

  当我开始做研究助理时,明菁没多说些什么,只是说有工作就好。

  因为我和明菁都知道,研究助理这份工作只是暂时,而且也不稳定。

  虽然明菁的家在基隆,是雨都,可是她总是为我带来阳光。

  那年的天气开始转凉的时候,我在客厅碰到明菁。

  明菁右手托腮,偏着头,似乎在沉思,或是烦闷。

  沉思时,托腮的右手掌施力很轻,所以脸颊比较不会凹陷。

  但如果是烦闷,右手掌施力较重,脸颊会深陷。

  我猜明菁是属于烦闷。

  "姑姑,好久不见。"我坐了下来,在明菁身旁。

  "给我五块钱。"明菁摊开左手手掌。

  "为什么?"

  "因为你好久没看到我了呀,所以要给我五块钱。"

  "你可以再大声一点。"

  "给-我-五-块-钱-!"

  "你变白烂了。"我笑了起来。

  "工作还顺利吗?"明菁坐直身子,问我。

  "嗯,一切都还好。你呢?"

  "我还好。只是论文题目,我很伤脑筋。"

  "你论文题目是什么?"

  "关于《金瓶梅》的研究。"

  "真的假的?"

  "呵呵,假的啦。"明菁笑得很开心。

  明菁的笑声虽然轻,却很嘹亮,跟荃明显不同。

  我竟然在明菁讲话时,想到了荃,这又让我陷入了一种静止状态。

  "过儿,发什么呆?"

  "喔。没事。"我回过神,"只是觉得你的笑声很好听而已。"

  "真的吗?"

  "嗯。甜而不腻,柔而不软,香而不呛,美而不艳,轻而不薄。"

  "还有没有?"明菁笑着问。

  "你的笑声可谓极品中的极品。此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我说完后,明菁看看我,没有说话。

  "怎么了?"

  "过儿,谢谢你。"

  "为什么说谢谢?"

  "你知道我心情不好,才会逗我的。"

  "你应该是因为论文而烦恼吧?"

  "嗯。"

  "别担心。你看我这么混,还不是照样毕业。"

  "谁都不能说你混,即使是你自己,也不可以说。"明菁抬高了语调。

  "为什么?"

  "你也是很努力在找工作呀,只是机运不好,没找到合适的而已。"

  "姑姑……"

  "过儿,找不到稳定的工作,并不是你的错。知道吗?"

  "嗯。"

  "你还年轻呀,等景气好一点时,就会有很多工作机会了。"

  "姑姑,谢谢你。"

  "不是说谢谢,要说对不起。"

  "为什么?"

  "你刚刚竟然说自己混,难道不该道歉?"

  "嗯。我说错话了,对不起。"

  "饿了吗?我们去吃饭吧。"明菁终于把语气放缓。

  "好。"

  "不可以再苛责自己了,知道吗?"

  "姑姑,给我一点面子吧。"

  "你在说什么?"

  "今天应该是我安慰你,怎么会轮到你鼓励我呢?"

  "傻瓜。"明菁敲一下我的头,"吃饭了啦!"

  明菁是这样的,即使心情烦闷,也不会把我当垃圾桶。

  她始终释放出光与热,试着照耀与温暖我。

  明菁,你只知道燃烧自己,以便产生光与热。

  但你可曾考虑过,你会不会因为不断地燃烧,而使自己的温度过高呢?

  明菁,你也是个压抑的人啊。
 楼主| 发表于 2003-11-7 17:04:57 | 显示全部楼层
32、在银幕上移动的,不是电影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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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蔡智恒

  新的一年刚来到时,柏森和子尧兄各买了一台个人计算机。

  我们三人上网的时间,便多了起来。

  我和柏森偶尔还会在网络上写故事,当作消遣。

  以前我在网络上写的都是一些杂文,没什么特定的主题。

  写故事后,竟然开始拥有所谓的"读者"。

  偶尔会有人写信告诉我:"祝你的读者像台湾的垃圾一样多。"

  明菁会看我写的东西,并鼓励我,有时还会提供一些意见。

  她似乎知道,我写故事的目的,只是为生活中的烦闷,寻找一个出口。

  但我没有让荃知道,我在网络上写故事。

  在荃的面前,我不泄露生活中的苦闷与挫折。

  在明菁面前,我隐藏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情感。

  虽然都是压抑,但压抑的施力方向,并不相同。

  我的心里渐渐诞生了一个天平,荃和明菁分居两端。

  这个天平一直处于平衡状态,应该说,是我努力让它平衡。

  因为无论哪一端突然变重而下沉,我总会想尽办法在另一端加上砝码,

  让两端平衡。

  我似乎不愿承认,总有一天,天平将会分出轻重的事实。

  也就是说,我不想面对荃或明菁,到底谁在我心里占较重份量的状况。

  这个脆弱的天平,在一个荃来找我的深夜,终于失去平衡的能力。

  那天我在助理室待到很晚,凌晨两点左右,荃突然打电话来。

  "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只是想跟你说说话而已。"

  "没事就好。"我松了一口气。

  "还在忙吗?"

  "嗯。不过快结束了。你呢?"

  "我又写完一篇小说了呢。"

  "恭喜恭喜。"

  "谢谢。"荃笑得很开心。

  这次荃特别健谈,讲了很多话。

  我很仔细听她说话,忘了时间已经很晚的事实。

  "很晚了喔。"在一个双方都停顿的空档,我看了看表。

  "嗯。"

  "我们下次再聊吧。"

  "好。"荃过了几秒钟,才回答。

  "怎么了?还有什么忘了说吗?"

  "没。只是突然很想…很想在这时候看到你。"

  "我也是啊。不过已经三点半了喔。"

  "真的吗?"

  "是啊。我的手表应该很准,是三点半没错。"

  "不。我是说,你真的也想看到我?"

  "嗯。"

  "那我去坐车。"

  "啊?太晚了吧?"

  "你不想看到我吗?"

  "想归想,可是现在是凌晨三点半啊。"

  "如果时间很晚了,你就不想看到我了吗?"

  "当然不是这样。"

  "既然你想看我,我也想看你,"荃笑说,"那我就去坐车了。"

  荃挂上了电话。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体会到度日如年的煎熬。

  尤其是我不能离开助理室,只能枯等电话声响起。

  这时已经没有火车,荃只能坐那种24小时行驶的客运。

  在电话第一声铃响尚未结束之际,我迅速拿起话筒。

  "我到了。"

  "你在亮一点的地方等我,千万别乱跑。"

  "嗯。"

  我又冲下楼骑车,似乎每次将看到荃时,都得像百米赛跑最后的冲刺。

  我在荃可能下车的地点绕了一圈,终于在7-11店门口,看到荃。

  "你好。"荃笑着行个礼。

  "先上车吧。"我勉强挤个笑容。

  回助理室的路上,我并没有说话。

  因为我一直思考着该怎样跟荃解释,一个女孩子坐夜车是很危险的事。

  "喝咖啡吗?"一进到助理室,我问荃。

  "我不喝咖啡的。"

  "嗯。"于是我只煮一人份的咖啡。

  荃静静地看着我磨豆,加水,蒸馏出一杯咖啡。

  咖啡煮好后,倒入奶油搅拌时,荃对我的汤匙很有兴趣。

  "这根汤匙很长呢。"

  "嗯。用来搅拌跟舀起糖,都很好用。"

  荃四处看看,偶尔发问,我一直简短地回答。

  "你……"

  "是。"荃停下所有动作,转身面对我,好像在等我下命令。

  "怎么了?"

  "没。你说话了,所以我要专心听呢。"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坐夜车很危险?"

  "对不起。"

  "我没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告诉你,你做了件很危险的事。"

  "对不起。请你别生气。"荃低下头,似乎很委屈。

  "我没生气,只是觉得……"我有点不忍心。

  我话还没说完,只见荃低下头,泪水滚滚流出。

  "啊?怎么了?"我措手不及。

  "没。"荃停止哭泣,抬起头,擦擦眼泪。

  "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没。可是你……你好凶呢。"

  "对不起。"我走近荃,低声说,"我担心你,所以语气重了些。"

  "嗯。"荃又低下头。

  我不放心地看着荃,也低下头,仔细注视她的眼睛。

  "你……你别这样看着我。"

  "嗯?"

  "我心跳得好快…好快,别这样…看我。"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说声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我不知道,它……"荃右手按住左胸,猛喘气:

  "它为什么在这时候,跳得这么快。"

  "是因为累了吗?"

  "不是的…不是的……"

  "那……怎么会这样呢?"

  "请不要问我……"荃抬头看着我,"你愈看我,我心跳得愈快。"

  "为什么呢?"我还是忍不住发问。

  "我不知道……不知道。"荃的呼吸开始急促,眼角突然又决堤。

  "怎么了?"

  "我……我痛……我好痛……我好痛啊!"

  荃很用力地说完这句话。

  我第一次听到荃用了惊叹号的语气,我不禁惊讶着。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心脏,发觉它也是跳得很快。

  只是我并没有感觉到痛楚。

  曾经听人说,当你喜欢一个人时,会为她心跳。

  从这个角度上说,荃因为心脏的缺陷,容易清楚地知道为谁心跳。

  而像我这种正常人,反而很难知道究竟为谁心跳。

  "这算不算是,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喜欢……的感觉呢?"

  "大概,可能,也许,应该,是吧。"

  "你又压抑了……"

  我再摸了一次心跳,愈跳愈快,我几乎可以听到心跳声。

  "应该……是了吧。"

  "嗯?"荃看着我,眼睛因泪光而闪亮着。

  接触到荃的视线,我心里一震,微微张开嘴,大口地喘气。

  我终于知道,我心中的天平,是向着荃的那一端,倾斜。

  天平失去平衡没多久,明菁也从研究所毕业。

  毕业典礼那天,明菁穿著硕士服,手里捧着三束花,到助理室找我。

  "过儿,接住!"明菁摘下方帽,然后将方帽水平射向我。

  我略闪身,用右手三根指头夹住。

  "好身手。"明菁点头称赞。

  "毕业典礼结束了吗?"

  "嗯。"明菁将花束放在桌上,找张椅子,坐了下来。

  然后掏出手帕,擦擦汗:"天气好热哦。"

  "你妈妈没来参加毕业典礼?"

  "家里还有事,她先回去了。"

  "喔。"我应了一声。

  明菁将硕士服脱下,然后假哭了几声:

  "我……我好可怜哦,刚毕业,却没人跟我吃饭。"

  "你的演技还是没改进。"我笑了笑,"我请你吃饭吧。"

  "要有冷气的店哦。"

  "好。"

  "唉……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呀。"明菁开始叹气,摇了摇头。

  "又怎么了?"

  "虽然可以好好吃顿饭,但吃完饭后,又如何呢?"明菁依旧哀怨。

  "姑姑,你想说什么?"

  "不知道人世间有没有一种地方,里面既有冷气又没光线。前面还会有

  很大的银幕,然后有很多影像在上面动来动去。"

  "有。我们通常叫它为电影院。"我忍住笑,"吃完饭,去看电影吧。"

  "我就知道,过儿对我最好了。"明菁拍手叫好。

  看着明菁开心的模样,想到心中的天平已经倾斜的事实,

  我不禁涌上强烈的愧疚感。右肩竟开始隐隐作痛。

  明菁,从你的角度来说,对你最好的人,也许是我。

  但对我而言,我却未必对你最好。

  因为,还有荃啊。

  "过儿,怎么了?"

  "姑姑,你还有没有别的优点,是我不知道的?"

  "呵呵,你想干吗?"

  "我想帮你加上砝码。"

  "砝码?"

  "嗯。你这一端的天平,比较轻。"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不然你吃胖一点吧,看会不会变重。"

  "别耍白烂了,吃饭去吧。"

  明菁可能是因为终于毕业了,所以那天显得格外兴奋。

  可是她笑得愈灿烂,我的右肩抽痛得更厉害。

  在电影院时,我根本没有心思看电影,只是盯着银幕发愣。

  在银幕上移动的,不是电影情节,而是认识明菁四年半以来的点滴。
 楼主| 发表于 2003-11-7 17:05:20 | 显示全部楼层
33、你在的地方,就是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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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蔡智恒

  两个月后,经由老师的介绍,我进入了台南一家工程顾问公司上班。

  柏森也辞掉高雄的工作,和我进同一家公司。

  子尧兄以不变应万变,而秀枝学姐也已在台南县一所中学教课。

  明菁搬离宿舍,住在离我们两条街的小套房。

  和秀枝学姐一样,她也是先当实习老师。

  我新装了一支电话,在我房内,方便让荃打电话来。

  日子久了,柏森和子尧兄好像知道,有个女孩偶尔会打电话给我。

  他们也知道,那不是明菁。

  煮咖啡的地点,又从助理室移回家里。

  我和柏森几乎每天都会喝咖啡,子尧兄偶尔也会要一杯,

  秀枝学姐则不喝。

  喝咖啡时,柏森似乎总想跟我说些什么,但最后会以叹口气收场。

  新的工作我很快便适应,虽然忙了点,但还算轻松。

  过日子的方式,没什么大改变。惟一改变的是,我开始抽烟。

  但我始终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第一根烟。

  如果你问我为什么抽烟,我和很多抽烟的人一样,可以给你很多理由。

  日子烦闷啦,加班时大家都抽啦,在工地很少不抽的啦,等等。

  但我心里知道,那些都是借口。

  我只知道,当右肩因为明菁而疼痛时,我会抽烟。

  当心跳因为荃而加速时,我也会抽烟。

  我记得明菁第一次看到我抽烟时,惊讶的眼神。

  "过儿!"

  "姑姑,我知道。"

  "知道还抽!"

  "过阵子,会戒的。"

  "戒烟是没有缓冲期的。"明菁蹙起眉头,叹口气:

  "不要抽,好吗?"

  "好。"我勉强挤出微笑。

  "是不是在烦恼些什么呢?"明菁走近我,轻声问。

  明菁,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忍心看到你的眼神吗?

  荃第一次看到我抽烟时,除了惊讶,还有慌张。

  "可不可以,别抽烟呢?"

  "嗯。"

  "抽烟,很不好呢。"

  "嗯。"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我知道。"

  "你抽烟时的背影,看起来,很寂寞呢。"

  荃,你在身旁,我不寂寞的,我只是自责。

  我心中的天平,虽然早已失去平衡,但仍旧存在着。

  落下的一端,直接压向我左边的心脏。

  而扬起的一端,却刺痛我右边的肩膀。

  1999年初,我和柏森要到香港出差五天,考察香港捷运的排水系统。

  临行前,明菁在我行李箱内塞进一堆药品。

  "那是什么?"

  "出门带一点药,比较好。"

  "这已经不是"一点",而是"很多"了。"

  "唉呀,带着就是了。"

  "可是……"我本想再继续说,可是我看到了明菁的眼神。

  还有她手指不断轻轻划过的,纠紧的眉。

  我想,我最需要的药,是右肩的止痛药。

  从香港回来后,接到荃的电话。

  "你终于回来了。"

  "你又用"终于"了喔。我才出去五天而已。"

  "嗯。"

  "香港有个地方叫"荃湾"喔,跟你没关系吧?"

  "没。"

  "怎么了?你好像没什么精神。"

  "因为我……我一直很担心。"

  "担心什么?"

  "你走后,我觉得台湾这座岛好像变轻了。我怕台湾会在海上漂呀漂的,你就回不来了。"

  荃,台湾不会变轻的。因为我的心,一直都在。

  没多久,明菁结束实习老师生涯,

  并通过了台南市一所女子高中的教师任用资格,当上正式老师。

  "为什么不回基隆任教?"

  "留在台南陪你,不好吗?"明菁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因为我喜欢明菁留在台南,却又害怕明菁留在台南。

  如果我说"喜欢",我觉得对不起荃。

  如果我竟然"害怕",又对不起明菁。

  也许是内心的挣扎与矛盾,得不到排遣,我开始到子尧兄的房间看书。

  我通常会看八字或紫微斗数之类的命理学书籍。

  因为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会有这种犹豫不决的个性?

  "你怎么老看这类书呢?"子尧兄指着我手中一本关于命理学的书。

  "只是想看而已。"

  "命理学算是古人写的一种模式,用来描述生命的过程和轨迹。"

  子尧兄阖上他正阅读的书本,放在桌上,走近我:

  "这跟你用数学模式描述物理现象,没什么太大差别。"

  "嗯。"

  "它仅是提供参考而已,不必太在意。有时意志力尚远胜于它。"

  "嗯。"

  "我对命理学还算有点研究,"子尧兄看看我:

  "说吧,碰到什么问题呢?感情吗?"

  "子尧兄……我可以问你吗?"

  "当然可以。不过如果是感情的事,就不用问我了。"

  "为什么?"

  "你爱不爱她,这要问你;她爱不爱你,这要问她。你们到底相不相爱

  ,这要问你们,怎么会问我这种江湖术士呢?如果你命中注定林明菁

  适合你,可是你爱的却是别人,你该如何?只能自己下决心而已。"

  "子尧兄,谢谢你。"原来他是在点化我。

  "痴儿啊痴儿。"子尧兄拍拍我的头。

  子尧兄说得没错,我应该下决心。

  天平既已失去平衡,是将它拿掉的时候了。

  在一个星期六中午,我下班回家,打开客厅的落地窗。

  "过儿,你回来了。"

  "姑姑,这是……"我看到客厅内还坐着七个高中女生,有点惊讶。

  "她们是学校的校刊社成员,我带她们来这里讨论事情,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我笑了笑。

  "姑姑……过儿……"有一位绑马尾的女孩子高喊,"杨过与小龙女!"

  "好美哦。""真浪漫。""感人呀。""太酷了。""缠绵唷。"

  其余六个女孩子开始赞叹着。

  "老师当小龙女是绰绰有余,可是这个杨过嘛,算是差强人意。"

  有一个坐在明菁旁,头发剪得很短的女孩子,低声向身旁的女孩说。

  "咳咳……"我轻咳了两声,"我耳朵很好喔。"

  "是呀。您的五官中,也只有耳朵最好看。"

  短发女孩说完后,七个女孩子笑成一团。

  "不可以没礼貌。"明菁笑说,"这位蔡大哥,人很好的。"

  "老师心疼了唷。""真是鹣鲽情深呀。""还有夫唱妇随哦。"

  七个女孩子又开始起哄。

  短发女孩站起身说:"我们每人给老师和蔡大哥祝福吧。我先说……"

  "白头誓言需牢记。"

  "天上地下,人间海底,生死在一起。"

  "若油调蜜,如胶似漆,永远不分离。"

  "天上要学鸟比翼,地下愿做枝连理,祸福两相依。"

  "深深爱意有如明皇贵妃不忍去。"

  "浓浓情谊恰似牛郎织女长相忆。"

  "愿效仲卿兰芝东南飞,坚贞永不移!"

  七个女孩,一人说一句。

  "我们今天不是来讨论神雕侠侣的。"

  明菁虽然笑得很开心,但还是保持着老师应有的风范。

  "老师,你跟耳朵很好的蔡大哥是怎么认识的?"绑马尾的女孩说。

  "说嘛说嘛。"其他女生也附和着。

  明菁看看我,然后笑着说:

  "我跟他呀,是联谊的时候认识的。那时我们要上车前,要抽……"

  明菁开始诉说我跟她第一次见面时候的事。

  她说得很详尽,有些细节甚至我已经忘记了。

  明菁边说边笑,她那种快乐的神情与闪亮的眼神,我永远忘不掉。

  折腾了一下午,七个女生终于要走了。

  "别学陈世美哦。""要好好对老师哦。""不可以花心哦。"

  她们临走前,还对我撂下这些狠话。

  "过儿,对不起。我的学生很顽皮。"学生走后,明菁笑着道歉。

  "没关系。高中生本来就应该活泼。"我也笑了笑。

  "过儿,谢谢你。你并没有否认。"明菁低声说。

  "否认什么?"

  明菁看看我,红了脸,然后低下头。

  我好像知道,我没有否认的,是什么东西了。

  原来我虽然可以下定决心。

  但我却始终不忍心。

  过了几天,荃又到台南找她的采访伙伴。

  在她回高雄前,我们相约吃晚饭,在第一次看见荃的餐馆。

  荃吃饭时,常常看着餐桌上花瓶中的花,那是一朵红玫瑰。

  离开餐馆时,我跟服务生要了那朵红玫瑰,送给荃。

  荃接过花,怔怔地看了几秒,然后流下泪来。

  "怎么了?"

  "没。"

  "伤心吗?"

  "不。我很高兴。"荃抬起头,擦擦眼泪,破涕为笑:

  "你第一次送我花呢。"

  "可是这不是我买的。"

  "没差别的。只要是你送的,我就很高兴了。"

  "那为什么哭呢?"

  "我怕这朵红玫瑰凋谢。只好用我的眼泪,来涵养它。"

  我回头看看这家餐馆,这不仅是我第一次看见荃的地方,

  也是我和明菁在一天之中,连续来两次的地方。

  人们总说红玫瑰代表爱情,可是如果红玫瑰真能代表爱情,

  那用来涵养这朵红玫瑰的,除了荃的泪水,恐怕还得加上我的。

  甚至还有明菁的。

  秋天到了,南台湾并没有秋天一定得落叶的道理,只是天气不再燠热。

  我在家赶个案子,好不容易弄得差不多,伸个懒腰,准备煮杯咖啡。

  在流理台洗杯子时,电话响起,一阵慌张,汤匙掉入排水管。

  回房间接电话,是荃打来的。

  "你有没有出事?"

  "出事?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我刚刚,打破了玉镯子。"

  "很贵重吗?"

  "不是贵不贵的问题,而是我戴着它好几年了。"

  "喔。打破就算了,没关系的。"

  "我不怎么心疼的,只是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

  "我以为……以为这是个不好的预兆,所以才问你有没有出事。"

  "我没事,别担心。"

  "真的没有?"荃似乎很不放心。

  "应该没有吧。不过我用来喝咖啡的汤匙,刚刚掉进排水管了。"

  "那怎么办?"

  "暂时用别的东西取代啊,反正只是小东西而已。"

  "嗯。"

  "别担心,没事的。"

  "好。"

  "吃饭要拿筷子,喝汤要用汤匙,知道吗?"

  "好。"

  "睡觉要盖棉被,洗澡要脱衣服,知道吗?"

  "好。"荃笑了。

  隔天,天空下着大雨,荃突然来台南,在一家咖啡器材店门口等我。

  "你怎么突然跑来台南呢?"

  荃从手提袋里拿出一根汤匙,跟我弄丢的那根,一模一样。

  "你的汤匙是不是长这样?我只看过一次,不太确定的。"

  "没错。"

  "我找了十几家店,好不容易找到呢。"

  "我每到一家店,就请他们把所有的汤匙拿出来,然后一根一根找。"

  "后来,我还用画的呢。"

  荃说完一连串的话后,笑了笑,掏出手帕,擦擦额头的雨水。

  "可是你也不必急着在下雨天买啊。"

  "我怕你没了汤匙,喝咖啡会不习惯。"

  "你……"我望着从荃湿透的头发渗出而在脸颊上滑行的水珠,说不出话。

  "下雨时,不要只注意我脸上的水滴,要看到我不变的笑容。"

  荃笑了起来,"只有脸上的笑容,是真实的呢。"

  "你全身都湿了。为什么不带伞呢?我会担心你的。"

  "我只是忘了带伞,不是故意的。"

  "你吃饭时会忘了拿筷子吗?"

  "那不一样的。"荃将湿透的头发顺到耳后:

  "筷子是为了吃饭而存在,但雨伞却不是为了见你一面而存在。"

  "可是……"

  "对我而言,认识你之前,前面就是方向,我只要向前走就行。"

  "认识我之后呢?"

  "你在的地方,就是方向。"

  荃虽然浅浅地笑着,但我读得出她笑容下的坚毅。
 楼主| 发表于 2003-11-7 17:05:47 | 显示全部楼层
34、第二棵离开我的寄主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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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蔡智恒

  三天后,也就是1999年9月21日,在凌晨1点47分,

  台湾发生了震惊世界的集集大地震。

  当时我还没入睡,下意识的动作,是扶着书架。

  地震震醒了我、柏森、子尧兄和秀枝学姐。

  我们醒来后第一个动作,就是打电话回家询问状况。

  明菁和荃也分别打电话给我,除了受到惊吓外,她们并没损伤。

  我、柏森和秀枝学姐的家中,也算平安。

  只有子尧兄,家里的电话一直没人接听。

  那晚的气氛很紧绷,我们四人都没说话,子尧兄只是不断在客厅踱步。

  五点多又有一次大规模的余震,余震过后,子尧兄颓然坐下。

  "子尧兄,我开车载你回家看看吧。"柏森开了口。

  "我也去。"我接着说。

  "我……"秀枝学姐还未说完,子尧兄马上向她摇头:

  "那地方太危险,你别去了。"

  一路上的车子很多,无论是在高速公路或是省道上。

  透过后视镜,我看到子尧兄不是低着头,就是瞥向窗外,不发一语。

  子尧兄的家在南投县的名间乡,离震央很近。

  经过竹山镇时,两旁尽是断垣残壁,偶尔还传来哭声。

  子尧兄开始喃喃自语,听不清楚他说什么。

  当我们准备穿过横跨浊水溪的名竹大桥,到对岸的名间乡时,

  在名竹大桥竹山端的桥头,我们停下车子,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

  名竹大桥多处桥面落桥,桥墩也被压毁或严重倾斜。

  桥头拱起约三公尺,附近的地面也裂开了。

  子尧兄下车,遥望七百公尺外的名间乡,突然双膝跪下,抱头痛哭。

  后来我们绕行集集大桥,最后终于到了名间。

  子尧兄的家垮了,母亲和哥哥的尸体已找到,父亲还埋在瓦砾堆中。

  嫂嫂受了重伤,进医院,五岁的小侄子奇迹似的只有轻伤。

  我们在子尧兄残破的家旁边,守了将近两天。

  日本救难队来了,用生命探测仪探测,确定瓦砾堆中已无生命迹象。

  他们表示,若用重机械开挖,可能会伤及遗体,请家属定夺。

  子尧兄点燃两柱香,烧些纸钱,请父亲原谅他不孝。

  日本救难队很快挖出子尧兄父亲的遗体,然后围成一圈,向死者致哀。

  离去前,日本救难队员还向子尧兄表达歉意。

  子尧兄用日文说了谢谢。

  子尧兄告诉我们,他爷爷在二次大战时,被日本人拉去当军夫。

  回家后,瘸了一条腿,从此痛恨日本人。

  影响所及,他父亲也非常讨厌日本人。

  "没想到,最后却是日本人帮的忙。"

  子尧兄苦笑着。

  之后子尧兄常往返于南投与台南之间,也将五岁的侄子托我们照顾几天。

  那阵子,只要有余震发生,子尧兄的侄子总会尖叫哭喊。

  我永远忘不了那种凄厉的啼哭声。

  没多久,子尧兄的嫂嫂受不了打击,在医院上吊身亡。

  当台湾的老百姓,还在为死者善后,为生者抚慰心灵时,

  台湾的政治人物,却还没忘掉2000年的总统大选。

  地震过后一个多月的深夜,我被楼下的声响吵醒。

  走到楼下,子尧兄的房间多了好几个纸箱子。

  "菜虫,这些东西等我安定了,你再帮我寄过来。"

  "子尧兄,你要搬走了?"

  "嗯。我工作辞了,回南投。我得照顾我的小侄子。"

  子尧兄一面回答,一面整理东西。

  我叫醒柏森,一起帮子尧兄收拾。

  "好了,都差不多了。剩下的书,都给你们吧。"子尧兄说。

  我和柏森看着子尧兄,不知道该说什么。

  "来,一人一块。"子尧兄分别给我和柏森一个混凝土块。

  "这是?"柏森问。

  "我家的碎片。如果以后你们从政,请带着这块东西。"

  "嗯?"我问。

  "地震是最没有族群意识的政治人物,因为在它之下死亡的人,是不分

  本省人、外省人、客家人和原住民的。它压死的,全都是台湾人。"

  我和柏森点点头,收下混凝土块。

  子尧兄要去坐车前,秀枝学姐突然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你就这样走了,不留下一句话?"秀枝学姐说。

  "你考上研究所时,我送你的东西,还在吗?"

  "当然在。我放在房间。"

  "我要说的,都说在里面了。"

  子尧兄提起行李,跟秀枝学姐挥挥手,"再见了。"

  我和柏森送走子尧兄后,回到客厅。

  秀枝学姐坐在椅子上,看着子尧兄送给她的白色方形陶盆,发呆。

  "到底说了些什么呢?"秀枝学姐自言自语。

  我和柏森也坐下来,仔细端详一番。

  "啊!"我突然叫了一声,"我知道了。"

  "是什么?"柏森问我。

  "我爱杨秀枝。"

  "啊?"秀枝学姐很惊讶。

  我指着"明镜台内见真我"的"我",和"紫竹林外山水秀"的"秀",

  还有"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乃大爱也"的"爱"。

  "我爱秀?然后呢?"柏森问。

  "观世音菩萨手里拿的,是什么?"我又指着那块神似观世音的石头。

  "杨枝啊。"柏森回答。

  "合起来,不就是"我爱杨秀枝"?"

  秀枝学姐听完后,愣在当地。过了许久,好像有泪水从眼角窜出。

  她马上站起身,冲回房间,关上房门。

  几分钟后,她又出了房门,红着眼,把陶盆搬回房间。

  连续两个星期,我没听到秀枝学姐说话。

  从大一开始,跟我当了八年室友的子尧兄,终于走了。

  他成了第二棵离开我的寄主植物。

  子尧兄走后,我常想起他房间内凌乱的书堆。

  "痴儿啊痴儿。"子尧兄总喜欢摸摸我的头,然后说出这句话。

  虽然他只大我五岁,我有时却会觉得,他是我的长辈。

  他曾提醒我要下定决心,我的决心却总在明菁的眼神下瓦解。

  子尧兄,我辜负你的教诲。

  当秀枝学姐终于开口说话时,我又接到荃的电话。

  这阵子因为子尧兄和地震的关系,荃很少打电话来。

  听到荃的声音,又想到子尧兄和秀枝学姐的遗憾,

  我突然很想看到荃。

  "你最近好吗?"

  "可以见个面吗?"

  "你……"

  "怎么了?不可以吗?"

  "不不不……"荃的声音有点紧张,很快接着说,

  "只是你从没主动先说要见我,我……我很惊讶。"

  "只有惊讶吗?"

  "还有……还有我很高兴。"荃的声音很轻。

  "还有没有?"我笑着说。

  "还有"可以见个面吗?"是我的台词,你抢词了呢。"荃也笑了。

  "那……可以吗?"

  "嗯。我明天会坐车到台南。"

  "有事要忙吗?"

  "嗯。我尽快在五点结束,那时我在成大校门口等你,好吗?"

  "好的。"

  "明天见。"

  "嗯。"

  枉费我当了那么多年的成大学生,竟然还搞不清楚状况。

  扣掉安南校区,成大在台南市内,起码还有六七个校区。

  每个校区即使不算侧门,也还有前门和后门。

  那么问题又来了,所谓的"成大校门口"是指哪里?

  我只好骑着机车,在每个可以被称为"成大校门口"的地方,

  寻找荃。

  终于在第八个校门口,看到荃。

  "对不起,让你久等。"我跑近荃,气喘吁吁。

  "会久吗?"荃看了看手表,"还没超过五点十分呢。"

  "是吗?"我笑了笑,"我好像每次都让你等,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的。我已经习惯了等你的感觉,我会安静的。"

  "安静?"

  "嗯。我会静静地等,不会乱跑。你可以慢慢来,不用急。"

  "如果我离开台南呢?"

  "我等你回台南。"

  "如果我离开台湾呢?"

  "我等你回台湾。"

  "如果我离开地球到火星探险呢?"

  "我等你回地球。"

  "如果我离开人间呢?"

  "还有下辈子,不是吗?"

  荃,你真的,会一直等待吗?
 楼主| 发表于 2003-11-7 17:07:20 | 显示全部楼层
35、我会一直等待,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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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蔡智恒


【十】

我对你的思念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

可是,不假

并以任何一种方式,源远流长

亲爱的你

无论多么艰难的现在,终是记忆和过去

我会一直等待

为你

  第十根烟,也是烟盒里最后一根烟。

  再用右手食指往烟盒里掏掏看,的确是最后一根烟了。

  看了看表,从上这班火车到现在,刚好过了四小时又四十四分钟。

  很有趣的数字。

  我只敢说"有趣",不敢说"不吉利"。因为我实在需要运气。

  剩下的车程,只有大约20分钟而已。

  快回到台南了。

  我、柏森、子尧兄、秀枝学姐、孙樱和明菁六个人,

  都曾在台南求学或就业多年,后来也分别离开台南。

  我是最晚离开台南的人,却最早回来。

  其他五人,也许会回台南,也许不会,人生是很难讲的。

  倒是荃,原本不属于台南,但却搬到台南。

  子尧兄离开台南一个月后,荃决定搬到台南。

  "为什么要搬到台南呢?"我问荃。

  "我只想离你比较近。"

  "可是你在高雄那么久了。"

  "住哪儿对我来说,都一样的。"

  "这样好吗?"

  "没关系的。以后如果你想见我,我就可以很快让你看到呢。"

  "高雄到台南,不过一小时车程。差不了多少啊。"

  "我知道等待的感觉,所以我不愿让你多等,哪怕只是一个小时。"

  荃的嘴角上扬,嘴型的弧线像极了上弦月。

  "那你还是一个人住?"

  "嗯。"

  "不会孤单吗?"

  "我一个人不孤单。想你时,才会孤单。"

  "你……"我很想说些什么,但一时之间却找不到适当的文字。

  "如果你也不想让我等待……"荃顿了顿,接着说,

  "当你去火星探险时,请你用绳子将我们绑在一起。"

  荃的茶褐色眼睛射出光亮,我下意识地触摸我的心跳,无法说话。

  荃搬到台南三天后,明菁任教的学校校庆,她邀我去玩。

  "过儿,明天我们学校校庆,还有园游会哦。来玩吧。"

  "姑姑,我会怕你的宝贝学生呢。"

  "咦?你说话的语气为什么这么怪?干吗用'呢'?"

  "我……"接触到明菁的视线,我下意识地抓住右肩。

  "一个大男生怎么会怕高中女生呢?"明菁似乎没有发现我的动作。

  "可是……"

  "过儿,来玩嘛。别胡思乱想了。"

  我看了看明菁的眼神,缓缓地点个头。

  我并非害怕明菁学生的顽皮,我怕的是,她们的纯真。

  她们纯真的模样,总会让我联想到,

  我其实不是杨过,而是陈世美。

  隔天上午,我晃到明菁的学校。

  原本从不让男生进入校园的女校,今天特别恩准男生参观。

  女校其实也没什么特殊的地方,只是很难找到男厕所而已。

  不过女校的男厕所非常干净,偶尔还可以看见蜘蛛在墙角结网。

  我远远看到明菁她们的摊位,人还未走近,就听到有人大喊:

  "小龙女老师,你的不肖徒弟杨过来了!"

  是那个头发剪得很短的女孩。

  明菁似乎正在忙,抬起头,视线左右搜寻,发现了我,笑着向我招手。

  我走进明菁的摊位,几个女学生招呼我坐着。

  "杨先生,请坐。"有个看来很乖巧的女孩子微笑着对我说。

  "他不姓杨啦,他会被叫成杨过只是个讽刺性的悲哀而已。"

  短发的女孩又开了口。

  "讽刺性的悲哀?"乖巧的女孩很好奇。

  "他叫杨过,难道不讽刺?悲哀的是,竟然是美丽的林老师叫的呀。"

  这个短发的女孩子,好像跟我有仇。

  "不要胡说。"明菁笑着斥责。端了两杯饮料坐在我身旁。

  在明菁一群学生狐疑的眼光和议论的声音中,我和明菁坐着聊天。

  "A flower inserts in the bull shit(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唉,我的耳朵真的很好,又听到一句不该听到的话。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短发的女孩跟我比个"V"手势。

  "姑姑,"我偷偷指着那个短发女孩,"你可以当掉她的国文吗?"

  "呵呵。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你以前跟她一样,嘴巴也是很坏。"

  "我以前的嘴巴很坏吗?"

  "嗯。"明菁笑了笑。

  "现在呢?"

  "现在不会了。毕竟已经六年了。"

  "六年?"

  "过儿,过儿,你在哪?"明菁的双手圈在嘴边,压低声音:

  "姑姑找你找得好苦。"

  这是我和明菁第一次见面时,她拿着小龙女卡片,寻找杨过的情景。

  我突然惊觉,六年前的今天,正是我第一次看见明菁的日子啊。

  我记得那时明菁身穿橘黄色毛衣头戴发箍,带着冬日的朝阳走向我。

  已经六年了啊,怎么却好像昨天一样?

  明菁昨日还是青春活泼的大学生,今日却已执起教鞭,当上老师。

  岁月当真这么无情?

  "过儿,时间过得真快。对吧?"

  "嗯。"

  "你也长大了。"明菁突然很感慨。

  "怎么说这么奇怪的话?好像我是小孩子一样。"我笑着说。

  "你本来就是小孩子呀。"明菁也笑了。

  "现在不是了吧?"

  "你一直是的。"明菁右边的眉毛,又抽动了一下。

  "过儿,走吧。我带你到处看看。"明菁站起身。

  "老师,你们牵个手吧,不然拥抱一下也行。让我们开开眼界嘛!"

  短发的女孩又带头起哄。

  "你的国文成绩,"明菁指着她说,"恐怕会很危险了。"

  我很高兴,轮到我朝着短发女孩,比个"V"手势。

  "不过姑姑啊,"我指着短发女孩,"她讲的,也不无道理。"

  "过儿!"明菁敲了一下我的头。

  "老师……"短发女孩似乎很紧张她的国文成绩。

  "就只有你会开玩笑吗?"明菁笑了笑,"老师也会呀。"

  明菁带着我,在校园内逛了一圈。后来索性离开校园,到外面走走。

  一路上,我不断想起以前跟明菁夜游、爬山时的情景。

  第一次要开口约明菁看电影时,我们也是这样走着。

  我突然感觉,我不是走出学校,而是走进从前。

  "过儿,为什么你总是走在我左手边呢?"明菁转头问我。

  "因为你走路时,常常很不专心。"

  "那又怎么样呢?走路时本来就该轻松呀。"

  "可是左边靠近马路,如果你不小心走近车道,会有危险。"

  明菁停下脚步,把我拉近她,笑着说:

  "过儿,你知道吗?你真的是个善良的人。"

  "会吗?还好吧。"

  "虽然大部分的人都很善良,但你比他们更善良哦。"明菁微笑着。

  而冬日温暖的阳光,依旧从她的身后,穿过她的头发,射进我的眼睛。

  我第一次听到明菁形容我善良。

  可是当我听到"善良",又接触到明菁的眼神时,

  我突然涌上一股罪恶感。

  "我待会还得回学校,中午不能陪你,我们晚上再一起吃饭吧。"

  "好。"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要挑个值得纪念的地方哦。"

  "嗯。"

  "那你说说看,我们今晚去哪里吃呢?"

  我当然知道明菁想去那家我们一天之中吃了两次的餐馆。

  晚上吃饭时,明菁穿了件长裙。

  是那种她穿起来刚好,而孙樱穿起来却会接近地面的长度。

  我仔细看了一下,没错,是我们第一次看电影时,她穿的那件。

  往事愈温馨,我的罪恶感,却愈重。

  而明菁右手上的银色手炼,随着她的手势,依然像一道银色闪电,

  在我心里,打着雷,下着雨。

  这让我那天晚上,失了眠。

  千禧2000年来临,柏森找了一个新房客,来顶替子尧兄房间的缺。

  秀枝学姐知道后,碎碎念了半天,连续好几天不跟柏森说话。

  我想,秀枝学姐似乎还抱着一线希望,等待子尧兄再搬回来。

  我第一次看到新室友时,她正在子尧兄的房间内打扫。

  我走进去打声招呼,她放下拖把,拨了拨头发:

  "我比你小三届,可以叫你学长吗?"

  "当然可以啰。"

  她的声音非常尖细,发型跟日剧《长假》里的木村拓哉很像。

  "学妹,我就住你楼上。欢迎你搬来。"

  她似乎有些惊讶,不过马上又笑了起来。

  我带她看看房子四周,再说明一下水电瓦斯费的分摊原则。

  "学妹,明白了吗?"

  "嗯。"

  "如果还有不清楚的,随时可以找我。不用客气的,学妹。"

  "学长,我想问你一件事,听说你近视很深?"

  "是啊。"我笑了笑,"你怎么知道呢?"

  "因为我是学弟,不是学妹。"

  我张大嘴巴,久久不能阖上。

  "对……对不起。"

  "学长,别介意。常有人认错的。""他"笑了起来。

  "真是不好意思。"我搔了搔头。

  "不过像学长这么夸张的,我还是第一次碰到。"

  "为了表示歉意,我晚上请你吃饭吧,学弟。"

  "好啊。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个学弟小我三岁,有两个女朋友,绰号分别是"瓦斯"和"比萨"。

  "为什么会这么叫呢?"我问他。

  "当你打电话叫瓦斯或比萨时,是不是会在20分钟内送来?"

  "对啊。"

  "我只要一打电话,她们就会马上过来。所以这就是她们的绰号。"

  他说完后,很得意地笑。

  "学弟,你这样会不会有点……"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文字形容这种错误。

  "学长,你吃饭只吃菜不吃肉吗?即使吃素,也不可能只吃一种菜啊。"

  他又笑了起来,将两手伸出:

  "而且我们为什么会有两只手呢?这是提醒我们应该左拥右抱啊。"

  我不禁有些感慨。

  我这个年纪,常被年长一点的人视为新新人类,爱情观既快餐又开放。

  但我仍然坚持着爱情世界里,一对一的根本规则,不敢逾越。

  若濒临犯规边缘,对我而言,有如犯罪。

  可是对学弟来说,这种一对一的规则似乎不存在。

  如果我晚一点出生,我会不会比较轻松而快乐呢?

  我想,我应该还是属于会遵守规则的那种人,不然我无法心安。

  为了心安,我们需要有道德感。

  可是往往有了道德感后,我们便无法心安。

  我陷入这种吊诡之中。

  我应该要喜欢明菁,因为我先遇见明菁、明菁几乎是个完美的女孩、

  明菁没有做错事、认识明菁已经超过六年、明菁对我莫名其妙地好。

  所以,喜欢明菁才是"对"的。

  然而,我喜欢的女孩子,却是荃。

  喜欢荃,好像是"错"的。

  也许,在别人的眼里看来,我和学弟并无太大的区别。

  差别的只是,学弟享受左拥右抱的乐趣;

  而我却不断在"对"与"错"的漩涡中,挣扎。

  瓦斯与比萨,可以同时存在。可是对与错,却只能有一种选择。

  人生的选择题,我一直不擅长写答案。

  不是不知道该选择什么,而是不知道该放弃什么。

  在选择与放弃的矛盾中,我的工作量多了起来,周末也得工作整天。

  荃虽然搬到台南,但我们见面的频率,并没有比以前多。

  她似乎总觉得我处于一种极度忙碌的状态,于是不敢开口说要见面。

  事实上,每次她打电话来时,我通常也刚好很忙。

  不过荃总是有办法在我最累的时候,让我拥有微笑的力气。

  "如果这一切都是在作梦,你希望醒来时是什么时候?"

  有一次在上班时,荃打电话给我,这么问。

  "嗯……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你呢?你希望是什么时候?"

  "我先问你的。"

  "你还是可以先说啊,我不介意的。"

  "不可以这么狡猾的。"

  "好吧。我希望醒来时是三年前的今天。"

  "原来你……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三年前的今天,我第一次看到你。"

  我笑了笑,"你绕了这么大圈,就是想问我记不记得这件事吗?"

  "嗯。"荃轻声回答。

  我怎么可能会忘掉第一次看见荃时的情景呢?

  虽然已经三年了,我还是无法消化掉当初那股震惊。

  可是我有时会想,如果没遇见荃,日子会不会过得快乐一点?

  起码我不必在面对荃时,愧对明菁。

  也不必在面对明菁时,觉得对不起荃。

  更不必在面对自己的良心时,感到罪恶。

  不过我还是宁愿选择有荃时的折磨,而不愿选择没有荃时的快乐。

  "那……今晚可以见面吗?"

  "好啊。"

  "如果你忙的话,不必勉强的。"

  "我没那么忙,我们随时可以见面的。"

  "真的吗?"

  "嗯。"

  "那我们去第一次见面时的餐馆吃饭,好吗?"

  "好。"虽然我在心里叹一口气,却努力在语气上传达兴奋的讯息。

  "最近好吗?"吃饭时,我问荃。

  "我一直很好的,不会改变。"

  "写稿顺利吗?"

  "很顺利。写不出来时,我会弹钢琴。"

  "弹钢琴有用吗?"

  "琴声是没办法骗人的,我可以借着琴声,抒发情感。"

  "嗯。有机会的话,我想听你弹钢琴。"

  "那我待会弹给你听。"荃说完后,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

  "嗯……好。可是你为什么叹气呢?"

  荃没回答,右手食指水平搁放在双唇间,注视着我。

  荃在台南住的地方,是一栋电梯公寓的八楼。

  巧的是,也有阁楼。房间的坪数比高雄的房间略小,但摆设差不多。

  "请你想象你的耳朵长在眉间,"荃指着我眉间:

  "然后放松心情,聆听。"

  "好。"

  荃弹了一首旋律很缓慢的曲子,我不知道是什么曲子,也没有仔细听,

  因为我被荃的神情吸引,那是一种非常专注的神情。

  "很好听。"荃弹完后,我拍拍手。

  "你会弹钢琴吗?"荃问。

  "我已经27年没碰钢琴了。"

  "为什么你总是如此呢?从没弹过钢琴,就应该说没弹过呀。"

  "你……"荃的反应有些奇怪,我很讶异。

  "为什么你一定要压抑自己呢?你可知道,你的颜色又愈来愈深了。"

  "对不起。"荃似乎很激动,我只好道歉。

  "请你过来。"荃招手示意我走近她身体左侧。

  然后荃用左手拇指按住我眉间,右手弹了几个键,停止,摇摇头。

  "我没办法……用一只手弹的。怎么办?你眉间的颜色好深。"

  荃说完后,松开左手,左手食指微曲,轻轻敲着额头,敲了七下。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怎样才能让你的颜色变淡。"荃说话间,又敲了两下额头。

  "别担心,没事的。"

  "你为什么叫我别担心呢?每当清晨想到你时,心总会痛得特别厉害。

  你却依然固执,总喜欢压抑。会压抑自己,很了不起吗?"

  荃站起身面对我,双手抓着裙襬。

  "请问一下,你是在生气吗?"

  "嗯。"荃用力点头。

  "我没有了不起,你才了不起。生气时,还能这么可爱。"

  "我才不可爱呢。"

  "说真的,早知道你生气时这么可爱,我就该常惹你生气。"

  "不可以胡说八道。生气总是不对的。"

  "你终于知道生气是不对的了。"我笑了笑。

  "我又不是故意要生气的。"荃红着脸,"我只是……很担心你。"

  "听你琴声很舒服,眉间很容易放松。眉间一松,颜色就淡了。"

  "真的吗?"

  "嗯。我现在觉得眉间好松,眉毛好像快掉下来了。"

  "你又在开玩笑了。"荃坐了下来,"我继续弹,你要仔细听呢。"

  我点点头。荃接着专心地弹了六首曲子。

  每弹完一首曲子,荃会转身朝我笑一笑,然后再转过身去继续弹。

  "这样就够了。再弹下去,你会累的。"

  "没关系的。只要你喜欢听,我会一直弹下去。我会努力的。"

  "努力什么?"

  "你的微笑,我始终努力着。"

  "我不是经常会笑吗?"说完后,我刻意再认真地笑了一下。

  "你虽然经常笑,但很多时候,并不是快乐地笑。"

  "快乐地笑?"

  "嗯。笑本来只是表达情绪的方式,但对很多人而言,只是一种动作,

  与快不快乐无关。只是动作的笑,和表达情绪的笑,笑声并不一样。

  就像……"

  荃转身在钢琴上分别按了两个琴键,发出两个高低不同的音。

  "同样是"Do"的音,还是会有高低音的差别。"

  "嗯。"

  "是不是我让你不快乐呢?"

  "别胡说。你怎么会这样想?"

  "第一次看见你时,你的笑声好像是从高山上带着凉爽的空气传下来。

  后来……你的笑声却像是从很深很深的洞内传出来,我仿佛可以听到

  一种阴暗湿冷的声音。"

  "为什么你可以分辨出来呢?"

  "可能是因为……因为……喜……喜欢吧。"

  "你是不是少说了一个'你'字?"

  荃没否认,只是低下头,用手指拨弄裙襬。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你……"荃似乎被这个疑问句吓到,突然站起身,背靠着钢琴。

  双手手指不小心按到琴键,发出尖锐的高音。

  "为什么呢?"我又问了一次。

  "我不知道。"荃回复平静,红了脸,摇摇头:

  "其实不知道,反而比较好。"

  "嗯?"

  "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你,所以我就没有离开你的理由。"

  "那你会不会有天醒来,突然发现不喜欢我?"

  "不会的。"

  "为什么?"

  "就像我虽然不知道太阳为什么会从东边升起,但我相信,我醒过来的

  每一天,太阳都不会从西边出来。"

  "太阳会从东边升起,是因为地球是由西向东,逆时针方向自转。"

  "嗯。"

  "现在你已经知道太阳会从东边升起的原因,那你还喜欢我吗?"

  "即使地球不再转动,我还是喜欢你。"

  "那你呢?"荃很轻声地问,"你……为什么喜欢我?"

  "我也不知道。"

  "才不呢。你那么聪明,一定知道。"

  "就是因为我聪明,所以我当然知道要避免回答这种困难的问题。"

  "你……"荃有点气急败坏,"不公平。我已经告诉你了。"

  "你别激动。"我笑了笑,"我真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你。"

  "那……你真的喜欢我?"

  "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地真。"

  "可是我很笨呢。"

  "我喜欢你。"

  "可是我不太会说话,会惹你生气。"

  "我喜欢你。"

  "可是我很粗心的,不知道怎么关心你。"

  "我喜欢你。"

  "可是我走路常会跌倒呢。"

  "我喜……等等,走路会跌倒跟我该不该喜欢你有关吗?"

  "我跌倒的样子很难看,你会不喜欢的。"

  "不会的。"我笑了笑,"即使你走路跌倒,我还是喜欢你。"

  "嗯。"荃低下头,再轻轻点个头。

  "请你,不要再让我担心。"

  "嗯。其实我也很担心你。"

  "如果我们都成为彼此挂心的对象,那么我们各自照顾好自己,是不是

  就等于分担了对方的忧虑呢?"

  "嗯。我答应你。你呢?"

  "我也答应你。"

  "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你要留我一个人孤单地在这楼台上吗?"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脑中正迅速搜寻合适的文字。

  "呵呵。"荃笑了起来,"你以前扮演罗密欧时,一定没演完。"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接不出下一句呢。你应该要说:让我被他们捉住并处死吧。我

  恨不得一直待在这里,永远不必离开。死亡啊,来吧,我欢迎你。"

  "原来不是'去死吧!朱丽叶"喔。"

  "什么?"荃没听懂。

  "没事。"我笑了笑,"我回去了。你也别写稿写到太晚。"

  我开始后悔当初被赶出话剧社了。
 楼主| 发表于 2003-11-7 17:09:39 | 显示全部楼层
36、我在哪里,都只离你一个转身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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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蔡智恒

  三个礼拜后,是柏森27岁的生日。

  早上出门上班前,秀枝学姐吩咐我务必把柏森拉回来吃晚饭。

  晚上下班回来,看到一桌子的菜,还有一个尚未拆封的蛋糕。

  "生日快乐!"秀枝学姐和明菁同时对柏森祝贺。

  "谢谢。"柏森挤了个笑容,有些落寞。

  秀枝学姐和明菁并没有发现柏森的异样,依旧笑着在餐桌上摆放碗筷。

  虽然少了子尧兄和孙樱,但我们四个人一起吃饭,还是颇为热闹。

  "过儿,今天的菜,还可以吗?"明菁问我。

  "很好吃。"我点点头。

  "可惜少了一样菜。"柏森突然说。

  "什么菜?"秀枝学姐问。

  "炒鱿鱼。"

  "你想吃炒鱿鱼?"秀枝学姐又问。

  "学姐,我跟菜虫,今天……今天被解雇了。"柏森突然有些激动:

  "可是……为什么偏偏挑我生日这天呢?"

  明菁吓了一跳,手中的碗,滑落到桌子上。碗里的汤,泼了出来。

  "也不能说解雇啦,景气不好,公司裁员,不小心就被裁到了。"

  我说完后,很努力地试着吞咽下口里的食物,却哽在喉中。

  "过儿……"明菁没理会桌上的残汤,只是看着我。

  "没事的。"我学柏森挤了个笑容。

  秀枝学姐没说话,默默到厨房拿块抹布,擦拭桌面。

  吃完饭,蛋糕还没吃,柏森就躲进房间里。

  我不想躲进房间,怕会让秀枝学姐和明菁担心。只好在客厅看电视。

  觉得有点累,想走到阳台透透气,一站起身,明菁马上跟着起身。

  我看了明菁一眼,她似乎很紧张,我对她笑了一笑。

  走到阳台,任视线到处游走,忽然瞥到放在墙角的篮球。

  我俯身想拿起篮球时,明菁突然蹲了下来,用身体抱住篮球。

  "姑姑,你在干吗?"

  "现在已经很晚了,你别又跑到篮球场上发呆。"

  原来明菁以为我会像技师考落榜那晚,一个人闷声不响溜到篮球场去。

  "我不会的。你别紧张。"

  "真的?"

  "嗯。"我点点头。明菁才慢慢站起身。

  我沉默了很久,明菁也不说话,只是在旁边陪着。

  "唉呀!这悲惨的命运啊!不如……"我举起右脚,跨上阳台的栏杆。

  "过儿!不要!"明菁大叫一声,我吓了一跳。

  "姑姑,我是开玩笑的。"我笑个不停,"你真以为我要跳楼吗?"

  我很快停止笑声。

  因为我看到明菁的眼泪,像水库泄洪般,洪流滚滚。

  "姑姑,怎么了?"

  明菁只是愣在当地,任泪水狂奔。

  "过儿,你别这样……我很担心你。"

  "姑姑,对不起。"

  "过儿,为什么你可以这么坏呢?这时候还跟我开这种玩笑……"

  明菁用靠近上臂处的衣袖擦拭眼泪,动作有点狼狈。

  我走进客厅,拿了几张面纸,递给明菁。

  "工作再找就有了嘛,又不是世界末日。"明菁抽抽噎噎地说完这句。

  "姑姑,我知道。你别担心。"

  "你刚刚吓死我了,你知道吗?"明菁用面纸,擦干眼角。

  "是我不对,我道歉。"

  "你实在是很坏……"明菁举起手,作势要敲我的头,手却僵在半空。

  "怎么了?"我等了很久,不见明菁的手敲落。

  "过儿……过儿……"明菁拉着我衣服,低着头,又哭了起来。

  明菁的泪水流量很高,流速却不快。

  而荃的泪水,流速非常快,但流量并不大。

  明菁的哭泣,是有声音的。

  而荃的哭泣,并没有声音,只是鼻头泛红。

  "姑姑,别哭了。再哭下去,面纸会不够用。"

  "我高兴哭呀,你管我……"明菁换了另一张面纸,擦拭眼泪。

  "姑姑,你放心。我会努力再找工作,不会自暴自弃。"

  "嗯。你知道就好。"明菁用鼻子吸了几口气。

  "我总是让你担心,真是不好意思。"

  "都担心你六年多了,早就习惯了。"

  "我真的……那么容易令人担心吗?"

  "嗯。"一直呜咽的明菁,突然笑了一声,"你有令人担心的本质。"

  "会吗?"我抬头看夜空,叹了一口气,"我真的是这样吗?"

  "可能是我的缘故吧。即使你好好的,我也会担心你。"

  "为什么?"

  "这哪有为什么,担心就担心,有什么好问的。"

  "我……值得吗?"

  "值得什么?"明菁转身看着我,眼角还挂着泪珠。

  "值得你为我担心啊。"

  "你说什么?"明菁似乎生气了。她紧握住手中的面纸团,提高音量:

  "我喜欢担心,我愿意担心,我习惯担心,我偏要担心,不可以吗?"

  明菁睁大了眼睛,语气显得激动。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明菁用右脚跺了一下地面,然后说,

  "为什么你老是喜欢问为什么?"

  "对不起。"第一次看到明菁这么生气,我有点无所适从。

  "算了。"明菁放缓语气,轻轻拨开遮住额头的发丝,勉强微笑:

  "你今天的心情一定很难受,我不该生气的。"

  "姑姑……"我欲言又止。

  "其实你应该早就知道,又何必问呢?"

  明菁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很长很长。

  然后靠在栏杆,看着夜空。可惜今晚既无星星,也没月亮。

  "过儿,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说吧。"我也靠着栏杆,视线却往屋内。

  "我喜欢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

  "那以后就别问我为什么了。"

  "嗯。"

  "找工作的事,别心烦。慢慢来。"

  "嗯。"

  "我该走了。这个篮球我带走,明天再还你。"

  "好。"

  明菁说完后,进客厅拿起手提袋,跟我说了声晚安,就回去了。

  我一直待在阳台上,直到天亮。

  但即使已经天亮,我仍然无法从明菁所说的话语中,清醒。

  接下来的一个月内,我和柏森又开始找新工作。

  只可惜我和柏森的履历表,不是太轻,就是太重。

  轻的履历表有如云烟,散在空中;重的履历表则石沉大海。

  柏森的话变少了,常常一个人关在房间里。

  他还回台北的家两趟,似乎在计画一些事。

  为了避免断炊的窘境,我找了三个家教,反正整天待在家也不是办法。

  明菁在这段期间,经常来找我。

  她很想知道我是否已经找到工作,却又不敢问。

  而我因为一直没找到新的工作,也不敢主动提起。

  我们的对话常常是"天气愈来愈热"、"楼下的树愈长愈漂亮"、

  "隔壁五楼的夫妇愈吵愈凶"、"她的学生愈来愈皮"之类的。

  日子久了,明菁的笑容愈来愈淡,笑声愈来愈少。

  我不想让荃知道我失业,只好先下手为强,告诉她我调到工地。

  而工地是没有电话的。

  只是,我总是瞒不了荃。

  "你好像很忧郁呢。"

  "会吗?"

  "嗯。你烦心时,右边的眉毛比较容易纠结。"

  "那左边的眉毛呢?"

  "我不知道。因为你左边的眉毛,很少单独活动。"

  "单独活动?"我笑了起来。荃的形容,经常很特别。

  "嗯。可不可以多想点快乐的事情呢?"

  "我不知道什么样的事情想起来会比较快乐。"

  "那么……"荃低下头轻声说,"想我时会快乐吗?"

  "嗯。可是你现在就在我身边,我不用想你啊。"我笑着说。

  "你知道吗?即使你在我身边,我还是会想着你呢。"

  "为什么我在你身旁时,你还会想我?"

  "我不知道。"荃摇摇头,"我经常想你,想到发呆呢。"

  "对不起。"我笑了笑。

  "请你记得,不论我在哪里,都只离你一个转身的距离。"

  荃笑了笑,"你只要一转身,就可以看到我了呢。"

  "这么近吗?"

  "嗯。我一直在离你很近的地方。"

  "那是哪里呢?"

  "我在你心里。正如你在我心里一样。"

  荃笑得很灿烂,很少看见她这么笑。

  我和柏森被解雇后一个半月,秀枝学姐决定回新竹的中学任教。

  "我家在新竹,也该回家工作了。而且……"

  秀枝学姐看了一眼子尧兄以前的房间,缓缓地说:

  "已经过了半年了,他还没回来。我等了他半年,也该够了。"

  虽然舍不得,我还是安静地帮秀枝学姐打包行李。

  "菜虫,休息一下吧。我切点水果给你吃。"

  "谢谢。"我喘口气,擦了擦汗。

  秀枝学姐切了一盘水果,一半是白色的梨,另一半是浅黄色的苹果。

  我拿起叉子,插起一片梨,送入口中。

  "菜虫,你知道吗?这苹果一斤100元,梨子一斤才60元。"

  "喔。"我又插起了第二片梨。

  "我再说一次。苹果一斤100元,梨子一斤才60元。苹果比较贵。"

  "嗯,我知道。可是我比较喜欢吃梨子啊。"

  "菜虫……"秀枝学姐看了看我,呼出一口气,"我可以放心了。"

  "放心?"第三片梨子刚放进口中,我停止咀嚼,很疑惑。

  "本来我是没立场说话的,因为我是明菁的学姐。但若站在我是你多年

  室友的角度,我也该出点声音。"

  "学姐……"秀枝学姐竟然知道我的情况,我很困窘,耳根发热。

  "不用不好意思。我留意你很久,早就知道了。"

  "学姐,对不起。我……"

  "先别自责,感情的事本来就不该勉强。原先我担心你是因为无法知道

  你喜欢的人是谁,所以才会犹豫。如今我放心了,我想你一定知道,

  你喜欢谁。"

  秀枝学姐走到子尧兄送的陶盆面前,小心翼翼地拂去灰尘。

  "菜虫,那你知道,谁是苹果?谁又是梨子了吗?"

  "我知道。"

  "苹果再贵,你还是比较喜欢吃梨子的。对吗?"

  "嗯。"

  "个人口味的好恶,并没有对与错。明白吗?"

  "嗯。"

  "学姐没别的问题了。你继续吃梨子吧。"

  "那……苹果怎么办?"

  "喜欢吃苹果的,大有人在。你别吃着梨子,又霸着苹果不放。"

  "嗯。"我点点头。

  "我明天才走,今晚我们和李柏森与明菁,好好吃顿饭吧。"

  秀枝学姐仔细地包装好陶盆,对我笑了一笑。

  荃是梨子,明菁是苹果。

  明菁再怎么好,我还是比较喜欢荃。

  秀枝学姐说得没错,喜欢什么水果,只是个人口味的问题,

  并没有"对"与"错"。

  可是,为什么我会喜欢梨子?而不是苹果呢?

  毕竟苹果比较贵啊。

  我对荃,是有"感觉"的。

  而明菁对我,则让我"感动"。

  只可惜决定一段感情的发生,是"感觉",而不是"感动"。

  是这样的原因吧?

  子尧兄走后,秀枝学姐不再咆哮,我一直很不习惯这种安静。

  如今秀枝学姐也要走了,她势必将带走这里所有的声音。

  我摸了摸客厅的落地窗,第一次看见秀枝学姐时,她曾将它卸了下来。

  想到那时害怕秀枝学姐的情景,不禁笑了出来。

  "你别吃着梨子,又霸着苹果不放。"我会记住秀枝学姐的叮咛。

  于是秀枝学姐成了第三棵离开我的寄主植物。

  我的寄主植物,只剩柏森和明菁了。
 楼主| 发表于 2003-11-7 17:14: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支烟]



37、有些话必须要鼓起勇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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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蔡智恒

  送走秀枝学姐后,柏森更安静了。

  有天晚上,柏森突然心血来潮,买了几瓶啤酒,

  叫我陪他到以前住的宿舍走走。

  我们敲了1013室的门,表明了来意,里面的学弟一脸惊讶。

  摸摸以前睡过的床缘和念书时的书桌后,我们便上了顶楼。

  爬到宿舍最高的水塔旁,躺了下来,像以前练习土风舞时的情景。

  "可惜今晚没有星星。"柏森说。

  "你喝了酒之后,就会有很多星星了。"我笑着说。

  "菜虫,我决定到美国念博士了。"柏森看着夜空,突然开口说。

  "嗯……"我想了一下,"我祝福你。"

  "谢谢。"柏森笑了笑,翻了身,朝向我,

  "菜虫,你还记不记得拿到橄榄球冠军的那晚,我问你,我是不是天生

  的英雄人物这件事。"

  "我当然记得。事实上你问过好多次了。"

  "那时你回答:你是不是英雄我不知道,但你以后绝对是一号人物。"

  柏森叹了一口气,"菜虫,真的谢谢你。"

  "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还谢我干吗。"

  "受到父亲的影响,我一直很想要出人头地。"柏森又转头向夜空:

  "从小到大,无论我做什么事,我会要求自己一定要比别人强些。"

  柏森加强了语气:"我一定,一定得出人头地。"

  我没答话,只是陪着柏森望着夜空,仔细聆听。

  柏森想与众不同,我却想和大家一样,我们有着不同的情结。

  因为认识明菁,所以我比较幸运,可以摆脱情结。

  而柏森就没这么幸运了,只能无止境地,不断往上爬。

  突然从空中坠落,柏森的心里,一定很难受。

  "柏森,出去飞吧。你一定会比别人飞得更高。"我叹口气说。

  "呼……"过了很久,柏森呼出一口长气,笑了笑,"心情好多了。"

  "那就好。"我也放心了。

  "菜虫,可以告诉我,你喜欢的人是谁吗?"

  "方荃。"

  "为什么不是林明菁?"

  "我也不知道。可能我失去理性,疯了吧。"

  "你为什么说自己疯了?"

  "因为我无法证明自己为什么会喜欢方荃啊。"

  "菜虫啊,念工学院这么多年,我们证明过的东西,难道还不够多吗?

  你竟连爱情也想证明?你难道忘了以前的辩论比赛?"

  "嗯?"

  "我们以前不是辩论过,"谈恋爱会不会使一个人丧失理性"?"

  "对啊。"

  "你答辩时,不是说过:'如果白与黑之间,大家都选白,只有一个人

  选黑。只能说他不正常,不能说不理性。正不正常是多与少的区别,

  没有对与错,更与理不理性无关"?"

  没错啊,我为什么一直想证明我喜欢荃,而不是明菁呢?

  我心里知道,我喜欢荃,就够了啊。

  很多东西需要证明的理由,不是因为被相信,而是因为被怀疑。

  对于喜欢荃这件事而言,我始终不怀疑,又何必非得证明它是对的呢?

  就像我内心相信太阳是从东边出来,却不必每天清晨五点起床去证明。

  我终于恍然大悟。

  我决定不再犹豫。

  只是对我而言,告诉一个爱自己的人不爱她,

  会比跟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说爱她,还要困难得多。

  所以我还需要最后的一点勇气。

  柏森要离开台湾那天,我陪他到机场,办好登机手续后,他突然问我:

  "菜虫,请你告诉我。你技师考落榜那晚,我们一起吃火锅时,你说:

  台湾的政治人物,应该要学习火锅的肉片。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柏森的表情很认真,似乎这是困扰他多年的疑惑。

  "火锅的汤里什么东西都有,象征着财富权势和地位的染缸。政治人物

  应该像火锅的肉片一样,绝对不能在锅里待太久,要懂得急流勇退,

  过犹不及的道理。"

  "菜虫。你真的是高手。那次的作文成绩,委屈了你。"

  柏森恍然大悟,笑了一笑。

  "柏森。你也是高手。"

  我也笑了一笑,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果没有意外,那次的作文,是我最后一次为了比赛或成绩写文章。

  "同被天涯炒鱿鱼,相逢何必互相夸。"

  柏森突然哈哈大笑。

  荃说得没错,声音是会骗人的。

  即使柏森的声音是快乐的,我还是能看出柏森的郁闷与悲伤。

  "柏森,你还有没有东西忘了带?"

  "有。我把一样最重要的东西留在台湾。"

  "啊?什么东西?"我非常紧张。

  柏森放下右手提着的旅行袋,凝视着我,并没有回答。

  然后缓缓地伸出右手,哽咽地说:

  "我把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留在台湾了。"

  像刚离开枪膛的子弹,我的右手迅速地紧握住柏森的手。

  我们互握住的右手,因为太用力而颤抖着。

  认识柏森这么久,我只和他握过两次手,第一次见面和现在的别离。

  都是同样温暖丰厚的手掌。

  大学生活的飞扬跋扈,研究生时代的焚膏继晷,工作后的郁闷挫折,

  这九年来,我和柏森都是互相扶持一起成长。

  以后的日子,我们大概很难再见面了。

  而在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能会由朋友转换成妻子和孩子。

  想到这里,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于是激动地抱住柏森。

  该死的眼泪就这样流啊流的,像从地底下涌出的泉水,源源不绝。

  我27岁了,又是个男人,不能这样软弱的。

  可是我总觉得在很多地方我还是像个小孩子,需要柏森不断地呵护。

  柏森啊,我只是一株檞寄生,离开了你,我该如何生存?

  "菜虫,我写句话给你。"

  柏森用右手衣袖猛擦拭了几下眼睛,蹲下身,从旅行袋里拿出纸笔。

  "来,背部借我。"

  我转过身,柏森把纸放在我背上,窸窸窣窣地写着。

  "好了。"柏森将纸条对折两次,塞进我衬衫的口袋。

  "我走了,你多保重。"

  我一直红着眼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柏森走后,我把纸条打开来看,上面写着:

  "爱情是一朵生长在悬崖绝壁边缘上的花,

  想摘取就必须要有勇气。"

            ——莎士比亚

  第四棵离开我的寄主植物,柏森,给了我最后的一点养分-勇气。

  流行歌手梁静茹唱得没错,"我们都需要勇气,去相信会在一起。"

  我以前公司的主管也没错,"我们都需要勇气,去面对高粱绍兴。"

  原来有些话我必须要鼓起勇气说。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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